第四章 舊聞新說(第6/16頁)

在一個又一個村落中,人們伴隨著“問我故鄉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麽,大槐樹下老鸛窩”的民謠出生、老去。在不斷發酵和成長的“大槐樹”族譜和傳說中,“故土洪洞”的普遍認知,紮根在無數人的內心深處。

族譜裏的“大槐樹”

與無數“大槐樹族譜”的產生和急劇增長相應的是家譜體例的完備。明成化七年(1471年),黃巖謝氏重修族譜,“參用歐、蘇家法”,“篇有序,序有義”,把族譜分為七項內容;金壇段氏做族譜,則“先之圖,次以家傳,又以先世遺文與凡儒碩詩文為段氏作者”,再加上譜序,共有四項內容;江西豐城遊氏做族譜也是先列本族世系圖,以表世系,次之譜,以記其行實,而後列歷朝誥赦及名儒的詞章,再加上譜序,共有五項內容。至此,明代宗譜的體系大致定型。明萬歷以後,各地編撰的族譜更多,體例也更加完整。

在體例之外,有明一代,各地宗族對修譜的時間間隔也更為注意,短則十年一修,長則三十年或五十年一修,以補充新材料,使族譜充實、完整。

根據長期關注並搜集大槐樹移民資料的研究者黃澤嶺的觀察:“在嘉靖年間以後,宗譜的編修已經相當正規化和經常化了,這是嘉靖中後期宗族發展的結果。”

在明代中後期出現的這種現象,是在以往的中國所鮮見的。從先秦到魏晉,編撰族譜曾是王公和士族的專利,一直到南北朝時期,一般人等還是不被允許修家譜。唐朝建立後,隨著意在抑制山東舊族和江南世家的《姓氏錄》《姓族系錄》《元和姓纂》《皇室永泰譜》《皇唐玉牒》等一系列巨制官譜的問世,私修家譜之風開始出現,不僅舊族“紀其先烈,貽厥後來”,“蓽門寒族”也“百代無聞, 而骍角挺生,一朝暴貴,封鎖不追述本系,妄承先哲”(《史通》)。到了宋朝,程朱理學興起後,私修家譜現象更多,編撰者們相信:“管攝天下人心,收宗族、厚風俗,使人不忘本,須是明譜系世族與立宗子法”(《張載集?宗法》)。歐陽修與蘇洵則首開有宋一代的私修家譜先河。至和年間,歐陽修“以其家之舊譜問於族人,各得其所藏諸本”,編成歐陽氏新族譜;大約同一時期,蘇洵也有感於自己宗族間“喜不慶,憂不吊”“相視如塗人”的狀況,編成蘇氏族譜。歐、蘇二人均是古文大家,他們編撰族譜的體例,遂為之後的族譜編撰之典範。

明朝建立後,面對“崖山之後無中國”的局面,首務之一就是重塑漢文化的正統。1279年,廣東崖山,宋朝在最後一次有組織的抵抗中慘敗於元軍,陸秀夫負帝蹈海,而在此之前,華夏文明的核心地帶已在金朝的統治下度過了長達一百多年的時間。在歷來講求“華夷之辨”的傳統中國,異族入主中原帶來的後果無疑是極為嚴重的——兵燹戰亂、顛沛動蕩導致禮俗隳壞流失、文脈斷絕。

洪武八年(1375年),朱元璋親自撰寫《資世通訓》一書訓誡天下:“今朕統一寰宇,晝夜勿遑,思以化民成俗,復古治道,乃著是書。”接下來,畢其一生,朱元璋都在盡力扭轉“胡俗”,以“復先王之舊”。

在興學校、行科舉,以程朱理學為基礎,廣興推行教化的同時,明朝也對仍存在的對平民祭祖的限制進行逐步“解禁”。

明嘉靖十五年(1536年),禮部尚書夏言上疏建議變革宗族制,“乞詔天下臣民冬日得祭始祖”,“乞詔天下臣工建立家廟”。這條建言隨之引起巨大反響。在此之前,庶民祭祖一直有著只能追祭三代的限制,此外還有“庶民祭於寢,士大夫祭於廟”,“庶人無廟,可立影堂”等諸多限制。

在夏言提出建議的當年十一月,明世宗“詔天下臣民祭始祖”。庶民祭祖的限制被打破,大建宗祠祭祀始祖很快在各地成為普遍現象,私家修譜之風更盛。

清朝的建立並沒有打斷這一過程,相反的是,身入關後沒過多久,康熙就頒發了《聖諭十六條》,要求天下臣民“篤宗族以昭雍穆”,此後鄉約與宗族結合,宗祠的修建與族譜的編撰更為普遍化。

於是便產生了一個奇特的現象,在清朝中後期,傳統社會在重重沖擊之下開始崩塌,但是編修家譜之風卻達到了頂點,二者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然而,當人們開始尋找自己的始祖時,很快遇到了“我從哪裏來”這個難解的問題。明成化十一年(1475年),河南孟縣劉氏族譜編成,自認是一個移民家族:“自曾祖而上,在山西潞州潞城縣,不知其幾世矣,洪武初,徙河南孟州,今革為縣,古河陽郡也,遂家焉,傳六世矣。”劉氏乃是士紳之家,其族譜纂修者劉章之兄劉文是天順六年舉人,其他兄弟也都深受理學熏陶。如果說他們尋找始祖尚不為難的話,那麽其他人可能就不那麽容易了,這從“致仕縣丞德州宋諫”為劉氏族譜所作的序言即可看出來:“居今之世有能自全其軀者足矣,遑及其崇始反本,以原其身之所自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