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第4/18頁)

就一面來說,這種對意志力量的信仰,其實主要來自毛澤東對“人民”的信仰:人民隨時願意接受轉變,因此也願意帶著他們的創造力,以及所有固有的智慧與發明能力參與這項偉大的大躍進工程。基本上,這是藝術家浪漫的觀點,就是這股浪漫心態,引導他不顧黨內其他領導人士提出的疑慮與務實忠告,徑自於1956—1957年間,發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運動,呼籲舊精英分子出來響應,自由發表他們的看法。毛澤東發起這個運動,是基於一項假定,他以為這些老知識分子,或許已經在革命中(甚或由於他本人的感召),完全改造了。結果,正如其他“感召力量比較欠佳”的同志所擔心的一般,這股自由思想的突然奔流,反證明眾人對新秩序毫無一致認同的熱情。毛澤東心中對知識分子天生具有的那股不信任心理,於是獲得證實;他對知識分子的懷疑和不信任,在10年“文化大革命”中達到最高表現程度。10年之間,中國的高等教育等於完全停擺,原有的知識分子紛紛被送到鄉間勞動。[4] 然而毛澤東對農民群眾的信任卻始終不變,“大躍進”期間,在同樣的“百家爭鳴”(即發揮各地的本土經驗)原則之下,他力促後者找出種種辦法解決生產問題。毛澤東在根本上深信,鬥爭沖突、緊張壓力,不但是生命中不可或缺之事,而且唯有如此,方能避免中國重蹈舊社會的覆轍。因為舊社會堅持的和諧不移,正是中國的弱點所在——這一點,其實是毛澤東在馬克思學說中找出論點支持自己想法的又一章。革命,以及共產主義本身,必須靠不斷的一再鬥爭,方能保持血脈暢通而不阻塞。革命,永遠不能停止。

毛澤東路線的奇特之處,即在其“既是極端的西化,卻同時又局部地回歸傳統”。傳統模式,事實上正是毛澤東政權甚為倚重的基礎。至於以蘇聯為師,具有高度重工業傾向的工業化發展,更是絕對的第一優先。“大躍進”的荒謬,主要來自一種盲目的看法——這一點中蘇相同——認為不但要以農業養工業,與此同時,農業還得想法子自力更生,因為所有的資源都必須投入到工業中。這種重工輕農的做法,意味著以“精神”回饋,取代“物質”誘因。轉為現實,在中國就變成以無止境的“人力”替代不可得的“科技”。中國鄉間,始終作為毛澤東體系的基石,正如同當年遊擊年代以來,一直未曾改變。“大躍進”運動排山倒海而來,中國鄉間又成為工業化的最佳場所,這一點則與蘇聯不同。在毛澤東的統治之下,中國不曾發生過任何大規模的都市化發展——又與蘇聯不同——一直要到80年代,農村人口才降到80%以下。

毛澤東執政的20年間,摻雜著超現實的幻想。對這種混亂,世人自然感到震驚。但是我們也要看到,若以飽受貧窮折磨的第三世界標準而言,中國老百姓的日子其實不算壞。毛澤東時期結束時,中國人平均糧食消耗額(以卡路裏計)剛好居世界各國的中等(median)以上,並高於美洲14國、非洲38國,在亞洲也屬居中——遠超過新加坡、馬來西亞兩國以外的南亞及東南亞全部地區(Taylor/Jodice,Table4.4)。中國人出生時的平均預期壽命,也由1949年的35歲,增加為1982年的68歲——死亡率則持續下降(Liu,1986,pp.323—324)。而即使將大饑荒考慮在內,從1949年到毛澤東去世,中國人口還是由5億左右增長為9.5億多,可見得中國經濟畢竟有法子喂飽大家——比起50年代的水平略見增長——衣物類的供應也比前稍有進步(China Statistics,Table T15.1)。至於中國教育,卻同時遭到饑荒與“文化大革命”的波及,甚至連初級教育也不例外。天災人禍之下,分別使入學人數銳減2500萬左右。但是不能否認的事實是,在毛澤東去世的那一年裏,全中國進入初小的學童人數,比起當年他取得政權時多出6倍,即高達96%的注冊率,比起即使在1952年還不及50%的比例,當然更見成就。誠然,縱使到了1987年,20歲以上的全部人口當中,仍有超過四分之一目不識丁或屬半文盲——女性中不識字的比例,更高達38%—但是我們不要忘記,讀書識字,在中國是一件極為困難之事;1949年以前出生的34%的人口當中,有幸完全就學者可謂少之又少(China Statistics,pp.69,70—72,695)。簡單地說,在持懷疑心理的西方觀察家眼裏——其實有很多人根本缺乏懷疑的精神——毛澤東時期的成就也許不堪一提;可是換作印度人或印尼人來看,他的成就卻相當不凡。對於80%屬於農民階級、與外界隔絕的中國老百姓而言,自然也比較滿意了。他們的期望,最多也就同其祖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