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社會主義的失勢(第6/18頁)

但在另一方面,“特權階層”一詞(這個名詞在1980年以前幾乎默默無聞,只在蘇共行政體系的詞匯中出現而已),卻正好暗示了勃列日涅夫時期那種自私自利的官僚系統的弱點所在:也就是無能與腐敗的混合體。事實上情況也愈來愈明顯,蘇聯本身的經營,的確是在一個走後門、拉關系、照顧自己人等充滿了營私舞弊的系統之中進行。

除了匈牙利,自從布拉格之春以後,歐洲的社會主義國家在氣餒之余,事實上都放棄了認真改革的努力。至於偶爾有幾個企圖重拾中央計劃經濟舊路的例子,或以斯大林式(例如齊奧塞斯庫治下的羅馬尼亞),或采用毛澤東式以精神力量及道德熱情取代經濟理論(例如卡斯特羅),有關它們的後果在此還是少提為妙。勃列日涅夫的年代,最後被改革人士冠上“停滯時期”的稱號,原因就在其政權根本放棄了任何認真的嘗試,以挽回這個顯然走下坡的經濟。在世界市場上購買小麥喂飽百姓,比在自家努力解決農業生產問題容易多了。靠無所不在的貪汙賄賂,為這部生銹的經濟引擎上油潤滑,也比大加清洗、重新校正——更別提把整部機器換掉——簡單多了。將來會怎麽樣,誰又知道呢?至少在眼前,能保持著讓消費者高高興興地過日子——最不濟,不要讓他們太不高興——顯然是比較重要的。因此在70年代的前半期裏,蘇聯居民可能還覺得日子過得不錯,最起碼,比起他們記憶中的其他任何時候都要好得多。

歐洲“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最頭痛的問題,在於此時的社會主義世界,已經不像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的蘇聯,可以置身於世界性的經濟之外,因此也免疫於當年的“大蕭條”。如今它與外界的牽連日重,自然無法逃遁於70年代的經濟沖擊。歐洲的“現實中的社會主義”經濟,以及蘇聯,再加上第三世界的部分地區,竟成為黃金時期之後大危機下的真正犧牲者;而“發達市場經濟”雖然也受震蕩卻終能歷經艱難脫身而出,不曾遭到任何重大打擊(至少直到90年代初期是如此)。這實在是歷史的莫大諷刺。事實上直到90年代初期以前,某些國家如聯邦德國、日本,更是一路沖刺毫無半點踉蹌。相比之下,“現實中的社會主義”國家不但得面對自身日益棘手的制度問題,同時還得應付外面那個問題叢生且在不斷變化的世界;它們自己,則越來越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個中情況,也許可以用國際石油危機的曖昧例子解釋。一場危機,改變了1973年後的世界能源市場,論其影響,因正反兩面俱在,因此極為曖昧。在全球產油國的卡特爾組織——“石油輸出國組織”——壓力之下,當時極低廉的油價(其實就實際價格而言,自大戰以來甚至一路下降),於1973年間幾乎猛漲4倍,到了70年代末伊朗革命之後,又再度做三級跳。漲幅之大,實在超出想象:1970年時每桶油價為2.53美元,到80年代後期,每桶已經高達41美元左右。

一方的石油危機,對另外一方卻顯然福星高照,其中好處有二:對包括蘇聯在內的產油地而言,黑油搖身一變成為黑金,就好像一張保證每周中獎的彩票一般,不費吹灰之力,數以百萬的鈔票滾滾而來。一時之間,腰包鼓脹的蘇聯不但可以省卻經濟改革的麻煩,也可以靠石油進賬支付它向西方日益增多的進口。在1970—1980年的10年間,蘇聯輸往發達國家的出口總額,由原本占其總出口的不足19%的比例,躍升為32%(SSSR,1987,p.32)。有人認為,就因為忽然有了這股意想不到的財富,才使得勃列日涅夫政權在革命浪潮再度掃遍第三世界的70年代中期,躍躍欲試,意圖與美國在國際上一爭短長(參見第十五章);而也正因如此,使它一頭撞進了自殺性的軍備競賽(Maksimenko,1991)。

石油危機帶來的另外一項機遇,在於不斷由億萬富豪產油國(這些國家的人口通常極少)向外奔流出去的油元,如今正在國際銀行體系手中,以借款形式存在,等著任何想借錢的人開口。發展中國家當中,鮮有幾國抗拒得了這股誘惑,於是紛紛伸手將一筆又一筆的巨款塞進口袋,終於引發了80年代初期世界性的債務危機。至於向這股銅臭風屈服的社會主義國家——最顯著者為波蘭和匈牙利——這些錢仿佛天賜神助,不但可以用來投資刺激增長,同時也可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

然而,種種現象卻只使得80年代的危機愈發嚴重,因為社會主義的經濟制度——花錢如流水的波蘭又是最佳例證——實在缺乏彈性,根本不具備利用這股資源的能力。為了對付上漲的油價,西歐國家的石油消耗量降低四成(1973—1985),可是同一時期的東歐,卻只減少了兩成稍多一點。兩者之別,非常分明(Köllö,1990,p.39)。蘇聯的生產成本猛升,羅馬尼亞的油田幹涸,能源經濟化的利用愈發艱難。到80年代初期,東歐陷入了嚴重的能源危機,繼而造成糧食及制造品的極度短缺(除了如匈牙利這類債台高築,通貨膨脹愈烈,實質薪金走低的國家之外)。這就是當“現實中的社會主義”步入最終證明為其最後10年的時刻所面臨的狀況。唯一能夠解救這種危機的方法,便是返回斯大林的老路,嚴格實行中央號令及約束——至少在“中央計劃”尚能作用的地方是如此(但是如匈牙利和波蘭兩國,中央計劃早就不靈了)。這項老法子,在1981—1984年間,倒也起了一些作用,債務普遍降低35%—70%(只有波匈兩國例外)。一時之間,仿佛點燃了一種幻覺,認為可以無須進行基本改革,便能重新恢復經濟增長的動力。結果卻更促成了一場“大躍‘退’”,債務危機再現,經濟前景愈發黯淡(Köllö,p.41)。這就是當戈爾巴喬夫登上領導人寶座時蘇聯的狀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