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歡(第5/12頁)

淩郁望向夜夜笙歌的綺麗河面,心口一片冰涼。她喃喃自語道:“何止是他,在義父心裏,淩郁也一樣是輕如鴻毛。”

“二妹,你別這麽說。”

淩郁調回頭,挑起嘴角冷冷一笑:“在大哥心裏,淩郁又有多重呢?在一個人心裏,另一個人能有多重呢?”

晚風從河上吹過,掀起淩郁的衣衫,她人薄薄的仿若一紙字畫,即刻間就要隨風飄遠去。慕容曠一驚,慌忙拉住她衣袖,一把把她拉到身邊。

淩郁疑恍地看著他,眼中慢慢盈滿淚水。

慕容曠心亂如麻,千言萬語都堵在喉中。他定一定神,勉力逗她說:“我二妹呀比金子還貴重。大哥就賴上你了,你趕也不走,把你膩煩透了也不走。你可不許反悔呀!”

“好,不反悔。”淩郁一笑,卻落下淚來。

這一晚淩郁和慕容曠喝了許多酒。他們踉踉蹌蹌穿過姑蘇城的大街小巷,隨口哼唱著《將進酒》。他們的歌聲嘹亮歡暢,聽似尋歡作樂後遲歸的紈絝子弟的調調。然而如若龍益山經過,他一定分辨得出,在那歡快背後,多了一重昔日太湖上所沒有的悲哀與淒愴。

此時徐暉也正推杯換盞,在賓客面前悉心扮演著一個歡愉的新郎官。他沉浸在這個角色中,迷迷蒙蒙地想,他又有什麽可不愉快的呢?歌舞升平,眾星捧月,不正是人生最快意之時嗎?只是當他冷眼掃過正與主桌貴賓寒暄的司徒峙,依稀見他朗朗笑語間卻似凝著重重暗影,心頭恍惚一沉。

當燈火闌珊,夜風乍起,客人們紛紛告辭,他殷殷挽留著,真心誠意地說:“離天亮還早呢!咱們再痛飲它三大壇!”人們卻笑他不知春宵一刻值千金,手下的少年弟兄們便起著哄把他往後宅挾去。

乍暖還寒的小風一吹,灌進肚子裏的美酒就蒸騰起來,給人臉上點開兩團粉艷的紅暈。不論老少,都平添了喜氣嫣然。長者不覺回想起自己熱鬧青澀的洞房花燭,心上揣揣地揭去大紅喜帕,直擔心新娘不美不巧不賢惠,一錯眼已是暮年成伴的老夫老妻。年輕人則張望著新郎官融入黑幕裏去的一團紅艷,喉嚨又酸又甜,混著艷慕,夾著好奇。遠處有星星點點柔媚的燈火閃爍,撩得人心癢癢,想象那裏該是何等銷魂處,心怦怦亂撞,臉已通紅如炭。

徐暉哪裏知曉旁觀者的感嘆,他只顧跌跌撞撞,也不辨去路,任由弟兄們扶著往前,胸口裏火燒火燎,一沾夜風,呼啦啦把整個身體都引燃,像一面鮮紅的旗幟般轟轟燒著。園子裏散發著樟樹清香。他一擡眼,橘紅的罩燈斜插高處,如同女子發間剔透的瑪瑙簪子,十分富貴中透著三分窈窕。早有老媽子小丫鬟從院中迎上來,笑盈盈地接過徐暉,把一眾愣青小子擋在門外。

黑油油的月亮門吱扭一聲關上了。被關在門外的少年們悻悻離去,一步三回頭想從門縫裏窺見新娘風姿的一星半爪。門裏面,徐暉被一群陌生女子簇擁著邁進大紅描金的喜房。鋪天蓋地的紅,壓下來擠過來,像要把他罩死在這一把重彩裏。他覺得胸口悶,眼睛花了,只掃見桌上擺著四只喜果盒子,紅棗、花生、蓮子、桂圓顆顆飽滿閃亮。

一個身著簇新短襖的少女走近來,向徐暉盈盈拜下:“給新官人請安喏!”

徐暉才瞧出是妙音,虛恍地笑了:“妙音,你怎變得這般客氣?”

妙音撲哧一笑,領著徐暉進到裏屋。雕花床頂上大紅帳子牡丹花瓣般的層層散下來,圍著芊芊花蕊似的紅裝新娘。她端坐床沿一動不動,戴了鳳冠的頭顱向下垂著,喜帕穗子微微擺動,吹出她含羞的呼吸。寬大的團花彩袖裏露出蔥蔥玉指,交纏在一起,泄露著內心顫巍巍的喜悅。

妙音把一杆壽山石做的秤杆遞到徐暉手上。徐暉立在當地,一時有些無所適從。旁邊有喜娘討口彩說:“新官人,秤杆挑喜帕,稱心如意哉!”

徐暉抓著秤杆,猶疑地望著面前這個裹在喜袍裏的女子。妙音見他還愣著,拿胳膊肘捅捅他手臂,低笑著催促道:“啊喲,官人弗要瞧了,挑喜帕哩!”

徐暉如夢初醒,緩緩挪上兩步,一振秤杆,探進喜帕。他五臟六腑都在打顫,手心裏津津地全是冷汗。手一抖,喜帕高高挑起,勾勒出一張朱砂淺筆肖像似的面龐。鳳冠上的珍珠墜子盈盈垂著,映著燭光似真似幻。徐暉瞧不真切,低下頭借著燈火打量。新娘眉目垂斂,是大家閨秀的嫻雅靜好。她猶豫片刻,終於咬了咬下唇,微微仰起臉來看徐暉,雖是羞赧,卻也勇敢。

這回看清楚了。濃妝之下新娘眉目清麗,淺淺一彎含笑,是溫情脈脈的司徒清。徐暉一驚,頭痛欲裂,整顆心忽悠悠沉下去。不是她,怎地卻不是他日思夜想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