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決裂

徐暉的理想簡單明了。他想做大事業,想受人景仰,由人傳誦。他渴望榮耀,渴望被人銘記不忘。然而對於一個出身寒微的年輕人來說,這就像一個難以企及的夢境那般虛幻。曾經他以為依傍司徒家族是條終南捷徑,然而慢慢才看清楚,自己只是這棵大樹上一片微不足道的葉子,被其他更繁茂的枝幹所遮蔽掩映。倘若他足夠努力,又有運氣,二十多年後或許可以成為湯子仰那樣的角色。但二十年如同一生那麽漫長,他等不及,每天都夢想一夜成名。他的人仿佛陷進一片柔軟的沼澤,愈掙紮,愈下沉,很快將被泥沙覆蓋淹沒,永無出頭之日。

一夜成名,需要真木事,更需要可遇不可求的契機。徐暉做事兢兢業業,力爭盡善盡美。司徒峙看在眼裏,給了他更多機會,甚至晉升他的級位。然而這些長進只是按部就班,並不足以一鳴驚人。徐暉胸中懷著壯大的志向而不得舒展,每日走在人流之中,一顆飽滿充溢的心仿佛隨時要被滿腔熱望壓爆。

然而如今他畢竟是雷組組長,有了更多機會參與上層議事,學習統領手下士卒。渡江返回姑蘇後,司徒峙已單獨召見了他三回,每回只是喝茶閑敘,並無緊急任務部署。這是司徒家族武士罕有的榮譽,每次邁進族主那間幽暗深靜的書齋,徐暉心中既有受寵若驚的喜悅,也懷著拿捏不準的忐忑。茶湯蒸騰氤氳的熱氣後兩道深邃的目光總在審視他,仿佛藏著無限深意。

不過最令徐暉感到難堪的還是他和淩郁的關系。人前淩郁是他的上級,無香齋議事時他要低頭施禮,敬稱少爺,聽她發號施令。起初這種偽裝多少填充著新鮮的刺激感,徐暉那一聲“淩少爺”裏,飽含著唯有淩郁聽得懂的親昵與戲謔,輕輕從舌尖送出來,留滿口芬芳。然而日復一日,偽裝似乎永無盡頭,令人厭倦。淩郁白袍素裹,高坐上首,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仿若一塊寒冰。徐暉仰頭望去,有時候突然一個激靈,恍惚中疑心一切只存在於幻想,淩郁原本只是跟自己毫無瓜葛的冷峻少年。淩少爺淡漠疏遠,海潮兒激烈深摯,她們竟仿若迥然不同的兩個人哪。

而私下裏,他們是傾心相愛的戀人。徐暉如此貪戀與淩郁獨處的片刻光景。他每每長久地親吻她,兩情繾綣間,心中都隱隱疼痛,唯恐與她離散。她那般溫柔熱烈地回吻他,嘴唇芬芳柔軟如花瓣,令他心神激蕩,恨不能與她日夜廝守。避不開人處,他們便沿著河水並肩緩行,也不多言語,只是看天高雲淡,流水潺潺,衣袖擦著衣袖,手指無意似地偶爾碰到一處,又緩緩挪開。

然而兩個男子如此親近,眼角眉梢掛著竭力掩飾也掩飾不盡的柔情,這情景落入旁人眼中,便容易生出許多曖昧的遐想。種種傳言自他們從北方歸來後不久便開始流傳,人們望見他們一同走來就露出會心的笑容。那些閑話並沒有立刻傳到徐暉和淩郁的耳朵裏去,大家畢竟有所忌憚,茶余飯後的談資,當事人往往給蒙在鼓裏最後一個得知。但人們眼中窺視和獵奇的目光,畢竟在徐暉心頭籠上團團窘迫不安。

有時他們一道出門,迎面碰上四組的弟兄,當面垂首行禮畢恭畢敬,待他倆走過,身後便傳來一陣竊竊私語。

“他們嘀咕什麽?”淩郁奇怪地問道。

“別管他們。”徐暉嘴上這麽說,心裏卻也有些莫名地不自在。

慕容曠和龍益山離去後,姑蘇城陷入了最陰冷的一段光景。淒風苦雨,日夜不斷,寒氣順著雨絲滲入骨骼,讓人渾身不舒坦。五部開始張羅著置備年貨,忙碌喧鬧之中總算添了些許明亮的喜氣。

可這喜氣裏也透著陰霾不安。某日徐暉被差到臨郡辦事,回來方知家中失竊,五部四組弟兄住處全部封住搜查贓物。

人心惶惶幾日,才不了了之。雷組的兄弟又抱怨說,到了年根底下,大家都巴望著給家裏捎些年貨回去,土部卻克扣了他們的月銀。徐暉一向專注於建功立業,不很看重錢財得失。但為組裏兄弟出面主持公道是他的分內職責,何況阿泰還煽風點火地攛掇說:“土部那幫人仗著湯爺,擠兌咱們雷組,這明擺著就是不把組長放在眼裏哪!”

這話撩得徐暉心頭有些火起,他徑直去土部的議事廳找部主老秦,卻被兩個把門的漢子攔下,說什麽廳裏堆著剛采買回來的年貨,外人一律不得入內。

徐暉強壓住內心的不快說:“那就把你們部主請出來說話。”

左邊的漢子拿眼角睨了徐暉一眼:“我們部主出門去哩。”

“那就請管賬的支事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