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歡(第7/12頁)

徐暉耳畔隱隱綽綽總有淒厲的簫聲徘徊。他豎起耳朵極力捕捉這簫聲,悉心分辨是不是淩郁,然而如何也聽不真切。他所愛的女子,永遠地失去了,唯其失去,才愈加寶貴,可他已回不了頭。

到了清晨,這世上又多了一對貌合神離的夫婦。徐暉換上丫鬟們早已備好的錦緞長袍,側臉瞥見司徒清坐在鏡前梳妝。他驚奇地看她把垂腰長發盤成同心發髻,拿一根玉簪輕輕挽住,只一眨眼工夫,便從少女變作新婦打扮。

司徒清從鏡中瞥見徐暉的凝視,心口一熱,懷著一線希望轉過臉來。他卻慌了,忙不叠背身走到窗前,仰頭佯作看天色。

他們收拾停當,一同往正堂去給司徒峙請早安。初春的早晨乍暖還寒,徐暉緊了緊衣領。司徒清一頷首,錯後半步,走在他肩後。到正堂裏請過安,吃過茶,司徒峙慈愛地凝視女兒,笑問婚禮如何。一對新人只低眉說好,不多著一詞。

正要告退之時,淩郁卻翩然進來,衣帶長長拖曳,宛若仙人羽翅。她拿眼角不經意似的掃了他們一眼,卻鋒利如刃。徐暉但覺臉頰一疼,以為有鮮血要流出來。

然而徐暉靈魂所受煎熬畢竟有所回報。他從此便是司徒家族名正言順的姑婿,得到了普通人無法企及的尊敬和倚重。有更多的權力交到他手上,更多要務由他做主,更多人眼中有了畏懼,不敢與他長久對視。

近來司徒家族管藏的貴重物品時有丟失,暗中查明,與水部掌管河運的辛絳脫不了幹系。若是尋常物事,只需不動聲色地撤換掉此人,也就相安無事。然而新近失竊的卻是汴梁舊皇宮裏的鈞窯三足洗和白瓷瘦耳瓶,是韋太後偷運出來準備送給金國貴族的。此事若為外人獲悉,非同小可。如此機密重任,司徒峙親點徐暉承擔了暗中圍捕辛絳一支的任務。

這個任務名為圍捕,實為捕殺。徐暉攜兩名侍從登門造訪辛絳,與他攀談之際,早有雨組弟兄布下天羅地網。布置妥當,徐暉雙眉一振,袖子一推,茶碗當嘟嘟摔到地上,雨組眾人便從四面八方撲將下來,把辛家殺得片甲不留。甚至不必他親自出手,辛絳的人頭就已落地,屍體、血汙頃刻間即可毀滅幹凈,如同此人從來不曾在世間出現過一般。

徐暉坐在廳裏無聊起來,遂到後院四下巡看。忽見一個灰影貼著墻邊,出溜兒從他眼皮底下鉆過去。他幾步跟上,伸手一抄,把那人從後門邊撈了起來,剛想一掌劈下去,卻見是個十歲不到的孩子。

那孩子穿著夾棉小襖,圓嘟嘟的小臉上掛滿淚珠,渾身打著哆嗦,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徐暉料想這是辛絳的孩子,只需揮臂把他的小腦袋往墻上一撞,便永絕後患。然而他看著這孩子,忽念起淩郁跟他講過的滅門家變,不知怎地竟下不了手,忍不住想,她當時是不是就像這孩子一樣無依無靠?

“你要去哪兒?”他問那孩子。

“我……我去尋我嬸娘娘……”那孩子拖著哭音,怯生生回答。

“嗯,你還有個嬸娘娘可以投奔,”他心腸一軟,松手小、聲說:“那快去吧!”

那孩子拿一對亮晶晶的眼睛瞅了他一忽兒,掉頭從後門跑走了。

經過了如此殘酷的圍捕行動,徐暉在司徒家族樹立起自己的威信,也織羅起自己的營黨。比起冷漠疏遠的淩郁,四組的小夥子們無疑更願意親近這位和他們打成一片的家族新貴。徐暉本就喜歡熱鬧,也有意拉攏屬下鞏固地位,便由得他們聚在他周圍,歡顏笑語,曲意奉迎。

日子一天天地長起來,春光踮著腳尖探出頭,走在陰影裏,忽然就嘩啦灑下一片,撩得人乍驚乍喜。徐暉眯著眼睛走在陽光裏,想起家鄉洛陽的牡丹花又快開了,姹紫嫣紅無遮攔,揀盡天下貴麗。他雖嫌牡丹俗艷,可心裏頭還是愛它大朵大朵的花團錦簇,和那毫無保留的怒放的姿態。那時候他和高天最愛躺在牡丹園裏喝酒曬太陽,憧憬著日後轟轟烈烈做大事的痛快豪邁。

他已經多久沒跟高天相對痛飲了?入贅之後,當越來越多的人頭在身邊攢動,他倆卻被什麽隔開了似的日漸疏遠。徐暉是心有所愧,再也不敢往林紅館去,而高天,則是不願像其他人一樣巴結奉承。

陽光忽又縮回雲朵裏去,徐暉打了個冷戰,發覺摯交好友竟都從自己的世界裏漸漸淡去。

徐暉日日與弟兄們混在一處,不到萬不得已,不肯回淖弱樓。每回見到司徒清,深埋在他心底的愧疚和自責就沉渣泛起,攪得他不得安寧。他尤其害怕看司徒清那雙憂傷的眼睛。每回晚歸,她不多問亦不埋怨,只低頭為他打水梳洗。然而那雙眼睛啊,垂下細長的睫毛,默默地望著他,卻比千言萬語的譴責更令人難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