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惑眾

司徒峙一行快馬北上,過建康,渡長江,深入中原。官道上他們遇到許多身攜武器、騎高頭大馬趕路的江湖武士,旌旗招展,意氣風發,都是往嵩山方向,十之八九是去赴少林寺發起的抗金集會。徐暉和淩郁知道司徒家族和金國女真人之間千絲萬縷的瓜葛,司徒峙此次卻冠冕堂皇地應邀赴會,不免叫人心中惴惴。

一路淩郁與徐暉無話,眼裏如同沒有他這個人。徐暉卻格外珍視這段同行時光,只要在她左近便好。日日馬上顛簸,他只當天地間唯他們二人存在,其他人不過是陪襯。

趕到嵩山腳下,經過望松亭時,徐暉肋下一抽,眼前不由浮現出第一次見到淩郁的情景。那日他和殺手會老四埋伏於亭外,準備行刺湯子仰,卻見淩郁從旁邊的山路上款款而來,斜陽拂在她身上,為她素凈的白衫繡上了一層華美的金絲光環。那時候,徐暉並不知曉這個少年將會在自己的世界裏占據何等重要的位置,他只顧被她的光彩深深吸引。如今回想起來,原來從那一刻起,一切便已注定。

有什麽東西重重砸在徐暉胸口。他多想抓住淩郁的手,向她傾訴這所有的前塵往事。但望著眼前這個清臒的側影,他又恍恍覺得一切都只存在於自己心中,一經出口便成虛妄。

抗金大會將於翌日舉行,當晚他們就宿在鎮上司徒家族的落腳點。飯後徐暉避開他人,獨個往望松亭方向走回去。他忽恍然大悟地想起,怨不得當日尋不到淩郁和她書童蹤跡,想來他們就歇腳在鎮上,閑閑地吃盞茶,用些點心,自己一路狂追下去,反倒錯過了。若是把此事說與淩郁聽,她定要笑自己傻氣。他這樣想著,嘴角不禁莞爾,眼眶裏卻揚起一片辛辣。

遠遠望見望松亭的暮色裏坐著一人,白衣長發,飄曳清揚。徐暉心上打戰,難道竟是淩郁嗎?他快步上前兩步,看得更真些,切切實實就是淩郁。她背向他坐著,仰頭望向遠方,削肩素腰,衣角飄飛。他吸一吸鼻子,幾乎就能聞到從她身上散發出的熟悉味道。淩郁總在晚間晾衣裳,便沾了夜風夜露的濕涼淒清。每次他靠近她,都惶惶以為她不食五谷,吸風飲露,唯恐一錯眼的工夫,她便會化進光電雨露中消失不見。

他走得更近些,心狂跳起來,猛然起一個念頭,只想就不管不顧奔上去,從背後一把將她擁入懷中,緊緊抓住她白皙修長的雙手,把頭深埋進她柔軟的秀發,透過他的心臟傾聽她怦怦的心跳。縱使她抽出手來,再狠狠給他一記耳光,他也不避開。什麽富貴繁華,什麽權力榮耀,他再不管了。他只要她,撕心裂肺天上地下,就只要她!

他走到淩郁身後,一顆心繃得緊緊。然而她聽到腳步聲,卻忽地回過頭來。

淩郁並不知曉徐暉此刻的心潮澎湃,她學會了目不斜視,心無旁貸。面前這個男人緊繃著臉,怔怔瞅著她。她只淡淡說:“你來遲一步,太陽已然落山了。”起身來繞過他走了,不給他一點兒答話的余地。

徐暉走進亭子裏來,果見西方黑幕重重壓下,再沒有一星夕陽的光亮。他的心緩緩沉下去,原來果真是遲了,太陽已經墮入深淵,萬劫不復。他忽而明白,其實盧道之說的並不對,世上亦有比求而不得更苦的事。明明心之所向,卻給自己生生舍棄了。這種苦,說亦說不得,只有嚼爛了吞進肚子裏去,把肝腸寸寸磨斷。

翌日清晨,司徒峙四人換上整潔素凈的衣衫,徒步上了少林寺。

少林寺地處中原之心,向為武林的泰山北鬥,是未經冊封的江湖領袖。他振臂一呼,天下響應,回聲四起,任誰也不得不服。然而這些年來少林寺也懈怠了,關起門來修習佛法,研磨武功,不大介入江湖上的恩怨是非。此次智風方丈邀約群雄赴會,尚屬二十余年來的頭一遭。因其少有,才更讓人覺得稀罕,收到邀請函的爭先恐後趕來,暗地裏都有些得意,覺得自家是進了少林寺名帖冊的一塊響當當的金字招牌。老一輩的再踏上少室山的斑駁石階,自有些追憶往昔的唏噓感嘆。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往往都是頭一回入少林,對這傳說中的武學聖地既有頂禮膜拜的幻想,也存著年少輕狂的不屑。

司徒峙一行到時,早有淄衣弟子在寺門口恭迎,請他們出示邀函。一見是司徒家族來客,更恭謹有禮,由一位年紀較長的僧人引入內園中庭。

中庭人聲鼎沸,已來了不少客人,或立或坐,相熟的打招呼敘舊,臉生的則殷勤交換名帖,互道久仰。若不是人人手執抗金大會邀函,這裏倒更像是個江湖門派大聚會。

即刻有人認出了司徒峙,幾步搶上來道:“司徒先生風采依舊啊!司徒家族如今可是如日中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