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殤

司徒峙一行回到姑蘇時,正是一個秋水長天的晌午。司徒家族的厚門高墻壓下來,把藍天擠成逼仄的一角,讓人忍不住想搶一口氣到腔子裏。徐暉穿過重重庭院往淖弱樓去,陽光從雕花繁復的窗棱空隙裏漏進來,在他身上投下斑斑點點的光亮。他走在明暗交疊之間,忽而形容分明,忽而身影模糊。

走進這個他和司徒清長相廝守的院落,徐暉的心即又抽緊。院子裏寂靜無聲,仿佛人們知曉他回來了,都躲進暗處,幸災樂禍地瞧他受刑。他放緩了腳步,怕驚動任何人。他只想悄悄地溜進去,獨自忍受煎熬。

走到臥房邊,房門半開,四周彌漫著司徒清衣裳淡雅的清香。徐暉躊躇片刻,才推開房門,未見妻子身影,便往西廂書房探了個頭,但見桌案後司徒清以手支頭,竟而睡著了。

這天司徒清罩了件淡綠色羅衫,袖口很寬,蓮花瓣一樣從支著她頭顱的手腕下層層散開,露出蓮藕似的半截小臂。她睡得正香,臉上有一種孩子般的甜美,讓人看了心頭也靜暖。

徐暉默默注視著熟睡的司徒清,仿佛回到了許久以前,他們初次相見,她扭傷了腳,由他扶著回家。那時候她臉上便浮動著這股少女的天真與羞赧。

他見她另一只手上還握著一冊書卷,腳邊卻躺著張字條。他彎腰拾起來,上面是司徒清雋秀的小楷:燕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只這一動,司徒清便即醒轉,打開眼瞼看到一臉風塵的徐暉,迷迷恍恍地微微一笑。這無意間的笑容真是動人。徐暉心頭一酸,忽然想伏在她身前,向她懺悔,求她原諒。然而只這一恍惚,她便真地醒了,起身來,便又是恭謹持禮的婦人。

徐暉卻灰了心,把字條遞到桌案上道:“寫這個幹什麽?”

司徒清將字條合進書卷裏:“這是李後主的半闕詞,我抄著玩的。”

徐暉哪裏知道李後主,只覺得這名字有些個耳熟,便隨口說:“這人寫的詞裏好像有很多心事呀。”

“李後主是亡國之君,自然有許多國仇家恨。但是後來的人讀起來,便發現人世間的悲苦,原來都是一樣的。”

徐暉心一沉。他心中明鏡,小清的悲苦是因他而生。那她是否也像李後主痛恨奪他江山之人那樣,痛恨我這個奪走她平靜和快樂的人呢?他如此怔怔想著,司徒清卻早已拋開書卷,轉身為他拿幹凈的居家衣裳去了。

當日午後,司徒峙把徐暉、淩郁和湯子仰傳至書齋議事。少林寺內的種種情勢所向,楊沛侖似已掌握了司徒家族與金人來往的細節內幕。

湯子仰對長江畔遭人攔截之事一直耿耿於懷,此番重又提起:“那日乘著小船來阻截我們的,難不成就是雕鵬山那幫土包子!”

司徒峙擺擺手:“起初我也這麽想,可仔細回想,又覺得不像。那幫人似乎只是意在阻止顏公子過江,而非對付我們。倘若真是楊沛侖的手下,你想他們能不派重兵,乘勝追擊嗎?過後他們又能這麽久隱忍不發,不在江湖上胡言亂語嗎?”

“那……義父以為如何?”

“我懷疑,有奸細打入了家族內部。”司徒峙眯著眼睛說完這句話,突然打開眼瞼,目光如炬,從他們三人臉上一一掃過。

他們幾個都覺得這目光如閃電穿過全身,又如千斤負荷壓在胸口,須用全身心的力量與意志抗衡,方才勉強承受得住。

終於聽到司徒峙緩緩吐出一口氣:“你們是我最倚重信任的人,我就靠你們把這個奸細給挖出來了。”

徐暉擡起眼皮想瞥一眼此刻司徒峙的表情,正撞上他幽暗深湛的目光,不禁胸口一麻。

追查內奸之事由湯子仰總管,核閱記錄,暗訪巡查,單獨約談,旁敲側擊……諸法齊上。司徒家族上下籠罩在一團壓抑的氣氛中,人們不知緣由,但總覺得局促不安,拿鼻子聞一聞,都嗅得出山雨欲來的味道。

司徒峙單獨約見了徐暉。這似乎是一次再尋常不過的翁婿閑聊,他們品著碧螺春,吃著酥皮點心。司徒峙詢問女兒近況,徐暉就恭謹地對答幾句。但是徐暉心上有根弦一直繃得很緊,每句話出口前都經過反復掂量。他知道司徒峙遲早會問到那件事,於是便靜靜地等著。在司徒家族的日子讓他從毛躁不安中學會了忍耐與等待。

司徒峙揀了一塊閔餅放進嘴裏,微閉上眼睛,用一種含混不清的聲音說道:“聽說韋太後病得沉重,雙目失明,神志也日漸混亂。”

徐暉垂下眼瞼,專心呷一口茶,低頭只道:“那真太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