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花殤(第2/11頁)

“據說她成天翻來覆去叨念一句話,秘籍,把我的秘籍還給我!”司徒峙掐著韋太後嘶啞的腔調說。

徐暉打了個冷戰。他微一猶豫,索性挑明話頭:“嶽父大人,我當真沒拿過韋太後的物事。”

司徒峙緘默不語,冷冷審視著徐暉。徐暉一咬牙,撲通雙膝跪倒:“徐暉對司徒家族如有二心,必遭天譴!”

司徒峙的目光深如冰海。徐暉心裏雖沭,卻奮力擡頭直視著他。他們都想看進對方的內心裏去。

終於司徒峙拍拍徐暉肩膀:“我自然信你。”

徐暉摸不透這是不是司徒峙的真心話,他只是慶幸早已將《飄雪勁影》交托慕容曠代管。如今秘籍正躺在樹影婆婆的幽谷深處,這世上最安全隱蔽的所在。每當想起這件事,徐暉對慕容曠除了感激,更兼有許多羨慕。他也盼望成為慕容曠那樣的人,心思潔凈透徹,能讓朋友完全信賴,不存絲毫懷疑。

濕冷黏膩的冬天終於漸漸遠去,風兒變得俏皮,在眼角耳根輕輕呵氣,訴說著情人最溫存的甜言蜜語。乍暖還寒中水岸邊的江梅已綻開小小花苞,吐露清芬,不等謝,山桃就湊熱鬧似的在另一片林間探出小臉蛋來。大道邊綴滿了黃黃白白的瑞香,團團香氣濃到化不開。清晨裏賣花郎挑著盛滿杏花的擔子,漫進濕漉漉的深宅窄巷,歌叫之聲委婉綿長。整座姑蘇城裏彌漫著層層疊疊的香氣。

漫說姑蘇是天下第一等繁華之地,然而這年春天的姑蘇讓徐暉格外孤獨。縱酒狂歌,狎妓尋歡,這些在寒冬裏尚能勉強溫暖他的身體,可是到了春意盎然的時節,便顯得虛張聲勢,偽飾可笑。徐暉渴望從腔子裏發出開懷大笑,渴望樸素的友愛情誼。在一個風清雲淡的傍晚,他被一股不可遏止的向往驅使,踏上了那條通往林紅館的久違了的小路。

那片海棠林起了細微的變化。枝頭上零零星星爬上了淡紅色的小花骨朵,像是盛裝女子眉心的胭脂一點。徐暉在樹林間逗留了許久,他似乎能夠聽到花蕾生長的聲音,怦、怦、怦,仿佛是一顆顆幼小的心房在身體裏輕輕跳動。他似乎還能夠聽到花蕾們竊竊私語的聲音,它們生命裏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綻放,為了那一刻它們正自悉心準備。他獨自一人站在海棠林裏,直到夕陽完全隱沒到天的背後。花蕾對它們即將展開的美麗生命一清二楚,可是他對自己的人生卻茫然無措。

當徐暉來到林紅館門口的時候,已是夜幕垂落。晚風卷著涼意吹來,他胸口上滾燙的急切漸漸被猶豫和膽怯覆蓋。這地方他覺得生疏了,那些人亦生疏了,他失去了舊日那種推門而入、高聲招呼一聲老板娘的勇氣。

從窗棱的縫隙間,他一眼便逮見紅裝緊裹的駱英,依舊伶俐地穿梭於客人之間,笑語嫣然。就在這個窺視的瞬間,他竟忽而懂得了駱英。之前他從來不曾真正懂得過她。她那樣盈盈笑著,無所畏懼地,眼裏仿佛壓根不夾人間的重重苦惱。他遠遠看著,心頭嘩啦一下子,原來她正是林中的一枝海棠花。

他看著駱英料理好幾桌客人,款款走到那個曾經也屬於他的角落。高天、慕容曠、龍益山和黎靜眉,他所熟悉的那夥朋友正聚在桌旁,歡聲笑語。他們也許正夾起一筷林紅映茭白,稱贊那葑水菰菜灑上駱英秘制佐料後的香郁味道。他們也許正舀起一勺糖芋艿,紅艷艷的湯色裏滾著白光光的芋元,一口咬下去糯軟甘甜。他們也許正興致勃勃籌劃著明日的出遊,是登姑蘇台好呢,還是上靈巖山;是到山塘街買手信呢,還是往天慶觀求支簽。

然後他聽到駱英又開始唱歌了,唱的是一首關於春天的古歌: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

春風復多情,吹我羅裳開。

徐暉甩甩頭,想甩掉這迷人的歌聲。他要成為了不起的人,為此必須放棄這些淺近的歡樂。然而這歌聲卻總在他耳畔縈繞,揮之不去,伴隨了他整個春季。

悄然離去之時他心上忽一涼,人群中獨獨少了淩郁一個。他和淩郁,都被這歡樂的人生摒棄在外了嗎?

徐暉很少見到淩郁。她不常露面,露了面也絕少講話,似是有意隱匿鋒芒。這鋒芒便轉到徐暉身上。平凡的人們總需要有太陽可仰望,有明星可崇拜。太陽年年相似,明星卻需日新月異。徐暉出身寒微,卻如初日騰然躍出海面,光芒四射。尤其是在這個追查內奸的關頭,司徒家族裏寒氣森森,人人自危,誰不想仰靠強健的臂膀。比起冷漠嚴苛的淩少爺,徐暉無疑更易讓人親近。四組的小夥子們圍繞著他,簇擁著他,紛紛想從他身上尋一個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