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歡(第3/12頁)

“小清,我先給你道喜了。”淩郁含混地丟下這一句,就掉頭走了出去。

整個司徒家族都已醒來,盈門喜事讓人人興奮輕佻,淩郁一個人的悲傷落進這歡快的洪流中,馬上就消匿不見了,連一星火花都沒泛起。嘈雜的鑼鼓聲,耀眼的紅綢緞,歡天喜地的笑聲,把她的真心掩埋掉,而她卻連失聲痛哭都不可以。人們把她推到台前,罰她站在司徒峙身旁應酬前來道賀的達官貴人和江湖豪傑,因為她額頭上昭然貼著新娘兄長的身份。

身份,永遠是身份。淩郁一改平日的清素,換上一身華麗禮服,勉力維持住一個虛情假意的笑容,與人們周旋寒暄,悉心扮演著司徒家族少主人的角色。賓客源源不斷地到來,精力充沛,談笑風生。她不能失禮,更不能失態。

這時候大門外起了騷動,掛鞭像被扔進熱鍋裏的螞蚱,急不可待地噼裏啪啦亂叫。人們交頭接耳地呼喊著:“新郎官到了!新郎官到了!”

淩郁的心仿佛被什麽利器剮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有那麽一刹那,她幾乎想掉頭遁逃,躲到一個沒人的角落,讓血痛痛快快地流出來。然而人們包圍著她、挾持著她、逼迫著她去迎接司徒家的新婿,她陷在人群中無所遁形,只得隨波逐流往大門口湧去。

一身殷紅喜袍的徐暉高高在上,騎在系了大紅花簇的駿馬上受眾人仰慕。這曾是他年輕的心裏最遙遠的夢想,原來得來竟可以這般輕易。他希望像司徒峙那樣,從容而有威儀地享受這榮耀,然而他的心跳得太猛烈,裹在長袍下面的身體微微戰栗,臉也不爭氣地泛紅了。他只得展開一個刻板的笑容,眉心上微微打著結,以保持新郎官應有的禮儀。

正虛緲間,他的瞳仁裏忽而紮進一個身影來。她混跡在人群當中,遠遠望著他,似乎不起眼,卻又那樣紮眼。她穿了一件格外明艷的錦緞長袍,挑釁地昂起頭顱,那一身流光溢彩襯得她的臉龐更蒼白,眼睛更烏亮。她站在遠處,和所有人站在一起,緘默無聲,卻有如快刀利刃,嗖一下刺穿他的胸膛。

徐暉飛身下馬,大步走進司徒家族大門,由人們簇擁著往前庭去。走近淩郁的時候,他的腳步不覺壓了下來,渴望能與她說點兒什麽,又深恐她突然開口。

淩郁感到有鮮血從心上汨汨地冒出來。她不理那疼痛,反而跨上一步,向徐暉說:“賓客都在等著你呢。快隨我去正堂吧,妹夫!”

“有勞淩兄!”徐暉順從地跟了她去,心上恍恍覺得,他和淩郁是站在燈火輝煌的戲台上,套著鮮艷繁復的戲服,口中念著狗屁不通的戲文,只為了博眾人一笑,贏滿堂喝彩。

恍惚中徐暉進了正堂,遠遠地只見司徒峙峨冠高坐,等待他永遠伏身於腳下。湯子仰宣布吉時已到,便有喜娘迎司徒清出來。徐暉瞥了一眼自己的新娘,見她全身也裹在重重艷麗的紅色喜袍中,頭上蒙著喜帕,看不到絲毫容貌,只有喜帕垂穗搖曳中玉白色的尖尖下頜若隱若現。徐暉心頭忽悠一陣迷惶,只想此人是誰?我娶的究竟何人?

沒容徐暉轉過念來,他和司徒清就拜了天地,拜了高堂,拜了彼此。滿堂賓客喜笑顏開,品頭論足。他二人只任人擺布,連一句話都不得說。

禮成之後新娘退席。道喜的人們如潮水般向徐暉湧來,說著千篇一律的賀辭。他身不由己隨著人海起伏,謙恭地回禮答謝。那個如利刃般紮進他眼中的身影卻再也拔不出來,他余光緊緊追隨著她,看她周旋於庭院廳堂之間,彬彬有禮而又心不在焉。華燈初上,她額頭閃閃發亮,眼中燒著寒冰一樣幽藍的光,皎如白雪,璨若星辰。他看得呆了,悲傷地想,海潮兒是這麽美。

陳年的女兒紅擡上來,敬酒輪番杳來。人們都盼著新郎官醉倒,唯如此婚宴才能達到最高潮。徐暉組裏的弟兄們簇擁在他身旁,保鏢似地為他擋酒,唯恐他一上來就喝得太急太猛,醉得太快,酒席還未盡興便要散去。徐暉自己倒不在乎,從不推搪敬到跟前的酒杯,頻頻舉杯,殷殷寒暄。

終於,那個衣著華麗的身影分開眾人,執一只白玉酒杯款款走近,嘴角掛著冷冷一彎似笑非笑:“來,好妹夫,我也敬你一杯。願你和小清妹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徐暉和淩郁對面站著,又有些歡喜,又有些淒惶,忙給自己滿上一杯女兒紅,仰脖一飲而盡。女兒紅是小清滿月之時司徒峙便著人埋在園中的,如今嫁女方始取出。這陳年佳釀滾進徐暉肚中,想不到竟然又澀又苦。他擡眼再看淩郁,卻見她已轉身翩然而去,淹沒在暮靄沉沉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