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歡(第2/12頁)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所受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痛苦。

徐暉以為,他最深的痛苦莫過於這痛苦的不為人知。羨慕的人們只當他是幸運快活的新郎官,厭棄的人們只罵他是忘恩負義的勢利小人。他們不知道,徐暉的喜悅和悲傷一樣多,打散了混淆成一團,以至於他自己都分不出到底是喜悅,還是悲傷。

然而徐暉忘記了,其實淩郁的痛苦也一樣不為人知。她總是夜不成寐。每到夜深人靜,當她散開瀑布似的長發,把臉埋進冰涼的錦緞被子裏,沒有人看見她蜷成一團、擰死眉心的滿腔怨尤。

在徐暉和司徒清的婚禮前夜,淩郁照舊徹夜無眠。恍惚著她以為是在夢中,再一睜眼,稀薄的晨光會從窗戶紙的縫隙間漏進來,夾雜著院子裏母親和丫鬟們修剪花木的輕聲笑語,而她自己仍是那個六歲大的小姑娘。於是她就真地把眼睛打開一道縫,想讓童年時的陽光照進來。可是黑夜茫茫,寂靜無聲。光陰仿佛也知疲倦,到晚上就步履沉重,把黑夜無止境地拉長再拉長。

但晨光終於披著輕紗探進了她的房間。這個初春的清晨帶著青澀,裹著羞赧,遲疑地悄然而至。她先只是伸出一只白瓷般的手臂,在淩郁的窗上環成一道委婉的弧線,然後緩緩地緩緩地翹起嘴角,露出一個帶著露水芬芳的微笑。這個時刻和淩郁六歲時沒有什麽分別,但她所幻想的那個清晨再也不會來了。光陰它只準向前,不能回頭。

淩郁起身來,已長成婷婷少女。坐在銅鏡前,她小心地把頭發絲絲攏起,梳成青年男子的發髻,把淌血的傷口一點點掖進發髻的縫隙裏去,不讓別人瞧見。她的戀人將在這一日披上大紅喜袍成婚,而她卻成了一個毫不相幹的局外人。

忽然之間,她想要去看看小清。

司徒清搬回家後,淩郁刻意避免與她照面。可是今天,在這個清婉的早晨,她忽然想去見她。於是她經過銀杏樹,跨過湖上廊橋,穿過整座庭院,來到司徒清所住的淖弱樓。

院子裏的老媽子小丫鬟們已經早早起身,開始張羅忙碌了。人人臉上透出一層粉紅色的矜持喜氣,以至於淩郁打從身邊經過,她們都未加留意。

這個院子淩郁很熟悉。毫無芥蒂的幼時,她也曾經到這裏玩過。司徒清臥房樟木箱子裏那一件件或鵝黃或翠綠的繡裙,她小床上那帶著異域風情的布玩偶,還有整個房間裏散發出來的香甜柔軟的味道,曾是淩郁不可企及的奢求。

十幾年後,淩郁默默站在司徒清的臥房門邊,還像第一次來時般帶著靦腆的好奇和忐忑的羨慕。房門敞開著,司徒清坐在鏡前梳妝。晨光穿過淩郁,灑在司徒清簇新的紅緞子喜袍上。繡花金線轉出燦燦光芒,升騰著凡塵俗世的喜氣與貴氣。司徒清微微側頭,戴上綠瑩瑩的翡翠耳環,又從碧縷牙筒裏取出朱砂唇脂,送到薄薄兩片新鮮的嘴唇之間,眼瞼垂下,抿了口輕輕含住。她從銅鏡中忽而瞥見淩郁,也並不覺得吃驚,轉過頭來柔聲說:“郁哥,你來了。”

淩郁仿佛才認識司徒清似地望著她。原來小清是這麽美,她完完整整沉浸在幸福裏,不掩飾,也不張揚。這幸福在她周身籠上了一層柔和的光,她的人便仿若一尊寶相莊嚴的白玉觀音。淩郁立在門口望著她的情敵,驀然發覺,這場她與小清之間的戰爭,自己已經滿盤皆輸。在這一刻,她甚至連嫉妒和怨恨都沒有,只是怔怔想,原來小清竟是這樣美。

清澈透亮的晨光裏,司徒清撞破淩郁目光中躲閃的憂傷。她想起數月前那一場不了了之的表白,也不知該說什麽才好,於是露出一個羞歉的微笑。

淩郁跨進門檻,司徒清正從妝奩中揀起一枚珠翠簪釵。“我來吧。”淩郁接過來,輕輕插進司徒清柔軟蓬松的發髻。

她們很多年沒有這樣親近了,這一刹那的貼近讓她們都有些局促和感傷。時光的潮水鋪天蓋地,將少女們淹沒。原來她們已在不知不覺間長大了,疏遠了,沉入了完全不同的人生。她們原本可以成為貼心的知己,可是淩郁緊緊關住了心上的大門,把司徒清擋在門外。

“淩少爺!”妙音捧著一盆清水進來,怯生生道:“今兒個姑娘大喜,弗許男人家進來喜房。少爺請到前頭吃喜酒阿好?”

司徒清含笑說:“郁哥是自家人,不打緊的。”

淩郁幡然醒悟,自己蓋棺論定的身份是一個被稱作淩少爺的男子。為了維護這個虛妄的身份,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司徒清的閨中密友,永遠喪失了身披喜袍等待心上人的權利,永遠像一座孤島、遊離在紛繁錦繡的陸地之外。她看著司徒清充滿善意的眼睛,那幸福無聲無息彌漫在四周,仿佛觸手可得,卻又遙不可及,讓她覺得又慚愧,又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