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佯歡(第4/12頁)

徐暉的心頓然空了。原來淩郁是如此寶貴,比所有圍繞著他的人都更寶貴,可是他卻把她生生割舍了去。

婚宴上淩郁已飲了不少酒,三分醉意之上,心頭的疼痛便漸漸模糊了。她剛出正堂,就被幾個闊綽子弟圍上,邀她出去尋歡作樂。若是平日,她早一口回絕。可是這個晚上,她卻唯恐孤單一人,只盼熱熱鬧鬧地醉倒在人海深處永不醒來。於是她隨了他們去,驅高敞馬車至山塘河畔,那是姑蘇城裏富家公子流連忘返的夜遊佳處。他們攔下一條精致流麗的畫舫,立時有甜膩膩的姐兒挨過來,侍候他們飲酒聽曲。裊娜娉婷的歌伎們撥弄著琵琶,吟唱當下最時興的詞牌小調。

也有一個模樣俊俏的姐兒伏在淩郁肩上,不時往她嘴裏送一口甜酒,或揀一枚蜜餞。淩郁學著其他公子爺們兒的樣子,一抿嘴,就把梅子銜進口中。姐兒在她耳邊吹著氣,講著輕佻的浪話,她也裝作心領神會似的發出陣陣輕笑。既然他們說我是淩少爺,我就做淩少爺罷了,這也沒什麽不好。她心神恍惚,模模糊糊地想著。

畫舫順流而下,淩郁酒不停杯,臉頰緋紅。她和著歌伎的拍子,跟她們一起哼唱周邦彥的艷詞:“芳臉勻紅,黛眉巧畫宮妝淺。風流天付與精神,全在嬌波眼……”

忽然有人從背後輕輕拍了拍她肩膀。她醉眼迷蒙地掉過頭去,慕容曠緘默憂戚的面龐,霎時充滿她雙眼。

“大哥……”淩郁頭頂灌下一股涼意,酒也醒了幾分。

“我找了整晚,原來你卻在這兒。”

淩郁唯恐慕容曠又提起那些磨人肝腸之事,慌忙堆起一個輕佻的笑臉:“這兒熱鬧得緊哪!開瓊筵以坐花,飛羽殤而醉月。你且一淘樂樂吧,我介紹姑蘇城裏幾位最有名的風流公子給你認識……”

“你別鬧了,跟我上岸去!”

“我不去!”淩郁又吞下一口酒。

慕容曠冷下臉來,突然反手扣住淩郁手腕,硬把她從軟榻上拉了起來。淩郁一甩手想掙脫,卻聽慕容曠在耳畔柔聲道:“聽話,跟大哥上岸去吧。”她最受不住這樣貼著心坎的溫柔,淚水一下子漫上來,再犟不得口,低頭隨他步出船艙。慕容曠提上一口氣,攬著淩郁從船頭一躍上岸。

淩郁也不言語,自顧自往前去。慕容曠三兩步追上來:“沒喝過癮是嗎?那就喝他個痛快。”他揀了間酒館,打上兩壺老酒,拽著淩郁在一處空寂的河邊坐下,自己仰脖便喝起來。

淩郁更無話,一勁兒只顧喝酒。熱酒下肚,倒結成了冰坨子,沉進身體裏讓人渾渾噩噩。她眼前迷蒙起來,河上燈火如鎏金潑墨鋪陳,遠處隱隱傳來畫舫歌伎們遊絲般縹緲的歌聲與笑聲,正是人世浮華,青春奢麗。淩郁不由輕聲哼唱起來:“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萬古愁……”這是上回他們夜泊太湖時慕容曠和龍益山高聲唱過的豪邁調子,此刻由她唱出來,縹緲緲的似是歡快,又似是愁苦,剪不斷,理還亂。

“二妹,你心裏的愁,還有什麽不能跟大哥說的!”慕容曠終於悠悠開了口。

“愁是他李白的愁,我好好的,哪裏有什麽愁?”

“你當我瞧不出來嗎?為了徐兄,你心裏憋了多少委屈。不如這就找他去,讓他連夜跟咱們走!”說著慕容曠騰地站起身來。

淩郁一把扯住他:“你別去!別再去找他!”

“這是人生大事,怎麽可以草率?”慕容曠也急了。

“大哥你……你就給我留一點顏面。”淩郁啞了口。

“都什麽時候了?還顧什麽顏面?”

淩郁拉著他不言語。她手指冰涼涼的,慕容曠的心不由得一陣疼,放緩了聲音道:“我看他心裏面其實也很苦。”

“是呀,他心裏面很苦。名利地位是一片汪洋,把他的心泡得很苦。”

“名利地位又有什麽了不得?”

淩郁放脫他手腕,垂下眼瞼,彎成一輪下弦月:“名利地位在你看來,或許沒什麽了不得,然而在他心裏,卻是最有光彩最值得孜孜追求的東西。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的。可到如今我才明白,原來跟整個司徒家族比起來,跟太陽一般的聲名與榮耀比起來,淩郁輕如鴻毛。”

淩郁兩片嘴唇輕輕相碰,吐出最後幾個音節,仿佛一片鴻毛,在晚風裏只一個起落,就被卷得了無蹤影。徐暉對世俗名利的熱衷與向往是慕容曠所不能了解的,但淩郁不動聲色的哀傷全部落進他眼睛裏。他喉嚨哽住了,一個勸慰的字眼也揀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