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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類和機器的和解,創造者和創造物之間的和解。”濟慈剛說完,便又開始咳嗽。亨特遞過臉盆,鮮紅的痰液淌了進去,咳嗽這才止住。他躺了回去,喘了一會兒,然後補充道,“人類和人類想要滅絕的種族之間的和解,內核和內核想要消滅的人類之間的和解,痛苦進化出的‘凝結的虛無’之神和想要消滅它的祖先們之間的和解。”

亨特搖搖頭,停下筆。“我不明白。你能通過脫離你的臨終病榻,成為這個……彌賽亞?”

濟慈的蒼白橢圓臉龐枕在枕頭上,來回搖了搖,這動作本應讓人覺得有笑的意思。“我們都可以,亨特。人類的傻念頭和偉大的自尊。我們接受自己的痛苦。為我們的孩子開路。那為我們贏得了成為夢想中的上帝的權利。”

亨特低下頭,發現自己的拳頭正失望地緊握。“如果你能做到……成為這個神……那就趕緊做吧。趕緊讓我們逃離這鬼地方!”

濟慈再次閉上雙眼。“我做不了。我不是那個人,而是他前面的那個人。我不是受洗者,而是施洗者。媽的,亨特,我是個無神論者!在我溺死之時,就算是賽文也無法說服我,叫我相信這些東西!”濟慈緊抓著亨特的襯衣,力道之猛嚇住了這個比他年紀大的人,“寫下來!”

亨特摸索著找到了古老的鵝毛筆和粗糙的紙張,他飛快地寫著,記下了濟慈口中念叨的語句:

在你的臉上讀到奇妙的課文:

廣博的知識造就我成為一尊神。

名聲,功績,古老傳說,可怕的事變,

反叛,王權,君主的聲音,大痛苦,

創造,毀滅,所有這一切頃刻間

傾注到我這頭腦的廣闊空間裏,

奉我為神明,仿佛我已經喝過

宇宙間無與倫比的佳釀或仙露,

從而成為不朽。

濟慈又痛苦地活了三個小時。就如一位遊泳者,偶爾從他淹溺的痛苦之海中冒出頭來呼吸點空氣,或是小聲地說些急切的胡話。有一次,天黑過了許久,他拉了拉亨特的衣袖,小聲說了些清醒的話語。“我死後,伯勞不會傷害你,它等的是我。雖然可能沒有回家的路,但你找路的時候,它不會傷害你的。”就在亨特湊過身想要聽聽詩人的呼吸聲是否還在他的胸膛內汩汩作響的時候,濟慈再一次開口說話,斷斷續續在痙攣的間隙講著,他向亨特授予了一個明確的指示,希望能把他葬在羅馬的新教公墓中,就在卡伊烏斯·凱斯提烏斯金字塔旁邊。

“胡說,胡說。”亨特一遍遍地咕噥,就像是在吟誦咒語。他緊緊捏著年輕人滾燙的手。

“花。”過了一會兒,亨特剛在寫字台上點上一盞燈,濟慈便小聲說道。詩人大睜雙眼,凝視著天花板,臉上帶著純潔的、孩子般的驚喜之情。亨特仰頭望去,看見天花板的藍色方格中描繪的凋謝黃玫瑰。“花……在我頭頂。”濟慈在費力呼吸的間歇低聲細語。

亨特站在窗口邊,他朝外望去,盯著西班牙台階對面的陰影,突然,他身後痛苦的刺耳呼吸顫抖起來,陡然停住。濟慈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賽文……扶我起來!我要死了。”

亨特坐到床邊,扶住他。從這小小的似乎輕如鴻毛的軀體中流出一股熱量,仿佛這個男人的真實形體被燒掉了。“別怕。堅強點。感謝上帝,終於來了!”濟慈喘息著,然後可怕的銼磨聲平息了。亨特扶著濟慈讓他安樂地躺了回去,他的呼吸已經減弱至更為正常的韻律了。

亨特重新換了臉盆裏的水,蘸濕一塊幹凈的布,回來後,他發現濟慈死了。

後來,就在太陽升起之後,亨特抱起這小小的軀體——他用自己床上的幹凈亞麻布把它包裹起來——然後走出門,來到城市中。

布勞恩·拉米亞抵達山谷盡頭的時候,風暴已經緩和。就在她經過穴冢時,她看見其他墓冢發射出同樣的怪異光芒。同時還傳來一種可怕的聲音——似有成千上萬的靈魂在大聲呼喊——在塵世間不斷回響、呻吟。布勞恩加快腳步往前趕。

就在她站在伯勞聖殿前面時,天空已經變得清澈。那座建築名副其實:半圓的穹頂巨石朝上、朝外拱起,仿佛那怪物的甲殼,支柱朝下彎曲,就像刺進山谷地面的刀刃,其他扶壁向上、向外高躍,仿若伯勞身上的棘刺。隨著內部的閃光變強,墻壁也變透明了,現在,這棟建築正閃閃發光,就像用薄紙糊成的巨型空心南瓜燈。上層區域閃著紅光,仿佛伯勞的雙眼。

布勞恩深深吸了口氣,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正身懷六甲——自打離開盧瑟斯她就知道了——相比那個掛在伯勞樹上的猥褻詩人來說,她難道不應該對自己未出世的兒子或女兒負有更多情感嗎?布勞恩知道答案是肯定的。但那他媽的一點關系也沒有。她吐了口氣,朝伯勞聖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