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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亨特以前從沒目睹過別人的死亡。他和濟慈(雖然亨特仍然把他當成約瑟夫·賽文,但他也確信,這位垂死之人已經把自己當成約翰·濟慈了)相處的最後一天一夜,是亨特一生最難熬的。在濟慈彌留的最後一天,血不斷從他口中咳出,在這一回合一回合嘔吐的間隙,在這矮個子奮戰求生之時,亨特能聽見痰液在他的喉嚨和胸膛內沸騰作響的聲音。

亨特坐在西班牙廣場上的這個小型前室的床頭邊,聽著濟慈在那兒胡言亂語。時間從拂曉轉到上午,從上午跑向正午。濟慈渾身發熱,意識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他堅持要亨特聽好,把他說的話全數記下來——他們在另一間屋裏找到了墨水、鵝毛筆、大頁書寫紙——亨特唯命是聽。這名垂死的賽伯人瘋狂地述說著超元網和失傳的神祇,詩人之責和上帝之死,還有內核中的彌爾頓式內戰,而亨特在一旁孜孜不倦地飛速狂寫。

亨特突然又精神煥發了,他用力捏住濟慈發熱的手。“內核在哪兒,賽——濟慈?內核到底在哪兒?”

垂死之人的臉上冒出滴滴汗水,他別過臉。“別對著我吹氣——冷得像冰!”

“內核,”亨特重復道,他朝後倚去,心中又是憐憫又是失望,感覺淚水就要滴落,“內核在哪兒?”

濟慈笑了,腦袋痛苦地來回搖了搖。他費盡力氣地呼吸,聲音聽上去就像風吹過了破裂風箱。“仿若網內之蛛,”他嘀咕道,“網內之蛛。編織……讓我們替它們編織……將我們捆綁,將我們榨幹。仿佛粘在網上被蜘蛛捕獲的蒼蠅。”

亨特停下筆,繼續聆聽著這看似無意義的譫語。然後他恍然大悟。“我的天,”他小聲說道,“他們在遠距傳輸系統內。”

濟慈試圖坐起身,他用駭人的力氣抓住亨特的胳膊。“亨特,告訴你們的領袖。叫悅石把它扯掉。扯掉。網內之蛛。人類之神和機器之神……一定要合為一體。不是我!”他一頭栽倒在枕頭上,開始無聲啜泣起來,“不是我。”

濟慈在漫長的午後睡了一會兒。雖然亨特知道,這是某種更加接近死亡的東西,而不是睡眠。只要有任何輕微響動,就會把垂死的詩人驚醒,讓他為呼吸拼盡力氣。到日落時,濟慈已經虛弱得無法咳痰,亨特得幫著他俯下頭對著臉盆,才能讓重力理清他滿是血涕的嘴巴和喉嚨。

在濟慈斷斷續續地睡去之時,亨特好幾次都走到窗前,有一次還走下樓梯,來到前門朝廣場張望,有個高大、尖銳的東西站在廣場對面的黑影中,就在台階底部附近。

入夜時,亨特挺直腰板,坐在濟慈床邊的硬椅子上,也不禁打起瞌睡來。夢中,他一頭墜落,這讓他猛然驚醒,兩臂伸出,穩住身子,沒想到的是,濟慈醒著,正瞧著他。

“你有沒有直面過死亡?”濟慈在呼吸的輕聲喘息間隙問他。

“沒有。”亨特覺得這年輕人的目光中有什麽異樣之處,就好像濟慈表面上在瞧他,但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那我可憐你,”濟慈說,“你為我陷入這麻煩和危險之事。現在你定要堅強,因為這事不會持續太久。”

亨特震驚異常,不僅僅是因為這話語中溫柔的勇氣,而且是因為濟慈語調的突然轉變,從單調的環網標準語變成了某種更為古老、更為有趣的語言。

“胡說。”亨特由衷說道,強調他其實並不具備的熱情和精力,“黎明前我們就會擺脫這一切。天一黑,我就溜出去,我肯定會找到遠距傳送門的。”

濟慈搖搖頭。“伯勞會抓住你。它不會允許任何人幫我的。它所扮演的角色,就是要保證我通過自己脫身。”他閉上雙眼,呼吸也同時變得更加刺耳。

“我不明白。”利·亨特一面說,一面抓住年輕人的手。他覺得這是發燒時的胡話,但由於這是過去兩天內濟慈少有的幾次完全清醒的時刻,所以亨特覺得值得花些力氣去跟他說話,“你說通過自己脫身,這是什麽意思?”

濟慈的眼睛顫巍巍地睜開。淡褐色的雙眸清澈明亮。“雲門和其他人試圖讓我通過接受神格來脫身,亨特。那是吸引白鯨的誘餌,抓捕終極蠅的蜂蜜。逃脫的移情將會在我身上安家……在我,約翰·濟慈先生,五英尺高……然後,就是和解了,你明白嗎?”

“什麽和解?”亨特朝前湊去,試圖不朝濟慈臉上噴氣。濟慈躺在被褥和亂七八糟的毯子下,似乎縮小了,但從他身上輻射出來的熱情好像照亮了整個房間。他的臉在即將消失的光線下成了一個蒼白的橢圓。亨特微微感覺到一條金色的反射日光在天花板和墻壁的接壤處移動,但濟慈的眼睛始終盯著白日的那個最後小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