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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我發現,並不是場令人愉悅的經歷。離開西班牙廣場熟悉的房間和迅速冷卻的軀體,就好像由於火災或是洪水而被逐出了熟悉的溫暖家園,被趕進了黑夜。我感受到十分劇烈的震驚和移情的湧動。我朝超元網猛沖,體驗到一種羞恥感,那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尷尬,當我們在夢中突然意識到自己忘了穿衣服,赤身裸體地站在大庭廣眾之下時,就會有這樣的反應。

赤身裸體,這詞用得恰當極了,我拼命維持著自己被扯成碎片的模擬體人格。通過這近乎狂亂的電子雲似的記憶和遐想,我想方設法集中十二分的精神,專注於我曾經的合理人類影像——或者至少是我共享過記憶的那個人身上。

約翰·濟慈先生,五英尺高。

超元網比以前越發駭人——糟得都沒有什麽臨終的庇護所可以讓我逃進去。巨大的形體在黑色的地平線外遊移,洪亮的聲音在凝結的空虛中回蕩,就像被遺棄的城堡中的腳步聲。在一切之下、之後,有什麽持續不斷的令人心驚肉跳的隆隆聲,聽上去像是什麽馬車輪胎在石板大路上滾滾而行。

可憐的亨特。我很想回到他身邊,如同馬利的鬼魂一樣突然出現,告訴他,我現在其實比看上去的要好多了。但是此時此刻,舊地對我來說是個危險地界:伯勞在那兒,它的實體在超元網的數據平面上灼燒,就像黑色天鵝絨上的火焰。

內核正用巨大的能量召喚著我,但那裏更加危險。我記起雲門在布勞恩·拉米亞面前殺死了另一個濟慈——僅僅把那個模擬體的人格往身上捏了捏,就讓它簡單地分崩離析,那個男人的基本內核記憶就像鹽腌的鼻涕蟲消融了。

這沒什麽。

我已經選擇死亡,進而獲得神格,但在我睡去之前,我還有頗多瑣事要做。

超元網讓我害怕,但我更怕內核,我必須經過的數據網奇點的黑色通道讓我渾身戰栗。但是那裏什麽也沒有。

我迅速遊進第一個黑色圓錐體,仿佛一片象征性的樹葉在極為真實的漩渦中旋轉,接著進入了我想要的數據平面,但是我實在是感到頭昏眼花、不辨南北,只能在那兒坐了一會兒——不管是訪問這些存儲器神經中樞的內核人工智能,還是居住在那些數據山脈的紫色裂縫中的噬菌體例行程序,它們都能看見我——但是技術內核中的混亂場面拯救了我:巨大的內核人格正忙於圍攻他們自己的特洛伊城,無暇顧及他們的後門。

我找到了想要的數據網存取碼和所需的突觸臍帶,僅僅用了一微秒的工夫,就沿著老路來到了鯨逖中心,進入政府大樓,來到那裏的醫務室,進入保羅·杜雷藥物所致的夢境之中。

我的人格做得最得心應手的一件事就是做夢,我偶然發現,我在蘇格蘭旅行的記憶造就了一個令人愉悅的夢中場景,在那裏,我說服神父叫他離開。身為英國人和自由思想家,我曾反對任何帶有天主教教皇制度的東西,但我不得不對耶穌會士表示稱頌——他們接受的教導中,服從高於邏輯,就這一次,這一品質給所有人類帶來了裨益。當我叫杜雷離開時,他沒問緣由……就像一個好孩子一樣一覺醒來,裹了條毯子離開了。

梅伊娜·悅石以為我是約瑟夫·賽文,但她接收了我的信息,似乎把那當作上帝發來的神諭。我很想告訴她,不,我不是那個人,我只是古早前來的那個人。但我是來送信的,既然已經送達,那我就可以離開了。

在我回海伯利安超元網的路上,我經過內核,聞到內戰的硝煙味,瞥到強烈的耀眼之光,那很可能是雲門,他正在被毀滅。這位古老的大師(如果真是他的話),在死時並沒有引用公案,而是痛苦地大叫,就像任何有意識的實體在被扔進烤箱中時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加緊腳步向前趕去。

連接海伯利安的遠距傳輸纖細異常:是個單獨的軍用遠距傳送門,還有一艘已經毀損的跳躍飛船,位於遭到戰爭破壞的霸主艦船的收縮周界線內。奇點的密蔽場在驅逐者的攻擊下,只能抵禦幾分鐘時間了。攜帶著內核死亡之杖武器的霸主火炬艦船正準備傳送至系統內,與此同時我穿了進來,在狹窄的數據網平面中判明了方位,可以好好觀察一番。我停下來,觀看著接下來發生的事。

“老天,”美利歐·阿朗德淄說,“梅伊娜·悅石正通過一級優先信息流發送信息。”

西奧·雷恩走了過來,和老者一起注視著全息井上方的超馳數據,它們從朦朧慢慢變得清晰。領事原先在臥室中憂郁沉思,現在他從裏面走了出來,走下鐵制的螺旋樓梯。“又是鯨心來的信息?”他叫道。

“並不單單是給我們的,”西奧說,他審視著紅色代碼逐漸成形,慢慢隱去,“是條超馳超光轉播信息,發送給所有人,所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