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沉沒的國度 9

日本列島將在一年內沉沒。

日本政府的這一公開發表的報告,使全世界無比震驚,而日本國民的反應卻出乎意料地平靜。也許是一種異常的沉默和茫然若失的感覺,侵襲了大眾,任何城市都沒有出現跑到街上大哭大叫的人。聆聽首相在議會上的講話,在國會認可的情況下公布非常事態宣言,以及後來通過收音機、電視而向國民發出號召,在這個過程中,人們臉上的表情漸漸僵化了。廣播結束時,只是聽到四處發出了一些輕微的嘆息聲,幾乎沒人有什麽過激的舉動。——也許是因為太駭人聽聞了吧,大家雖然受到沖擊感到無比震驚,卻不知該立刻做出何種反應。

繼首相講話之後,電視裏作為特別節目,又開始播放新聞及相關的解說,大部分人就像被施了催眠術一樣,在工作單位一直盯著畫面。過了一會兒,有些人才開始壓低腳步聲,三三兩兩地走出了房間。

在首相講話結束一分鐘後,整個日本的電話,全都一起響了起來。在一天之內,全國便有幾十個地方的電話交換機的保險絲,被燒斷了。由於富士火山帶的爆發,東京以西地區的電信公司的微波線被切斷,東京與大阪區間的通話容量,在那天因此減少了二分之一。除了使用郵政通信衛星的全國電視網,因為電話、傳真及計算機的通信線路,都要優先滿足緊急重要的通信,所以普通的用戶幾乎全被停止了。然而即便這樣,在東京都內、東海地方、名古屋、關西及瀨戶和九州區域內的幾千台電話,依然還是響個不停。

——看電視了嗎?……聽廣播了嗎?……聽說日本要沉沒了……你怎麽認為?……你打算怎麽做?……怎麽辦才好呢?……喂,是我……聽到新聞了嗎?……好,我馬上回來。總之,我馬上回來……把孩子們從學校叫回來吧。

不可思議的是,在工作場所人們並不怎麽議論這件事。大家盡量不去接觸別人的視線,而是要麽抓住電話不放,要麽眼望著空中,用手指煩躁地敲著桌子沉思。

似乎大家憑直覺感覺到,這個問題不同於美元危機等社會性事件,並不是靠工作場所或街頭的議論,就能理出個頭緒來的。這件事沖擊到了日常社會生活的根本。所以,大家都只能顧自己,各自去面對“要怎麽辦”的問題。

自下午兩點左右起,在全國各處的交通中樞,出現了與平常時間段不相稱的“早退高峰”。在東京,西邊的富士山繼續轟鳴作響,噴發煙霧。銀座、丸之內、皇居的綠蔭、高層建築、公路和鐵路等,都被紛紛降下的灰白色的火山灰所籠罩。護城河水上,浮著一層小石子碎後的白灰,天鵝們膽怯地躲在水中的石墻角落裏,一動也不敢動。踩著在人行道上“嘩啦嘩啦”作響的火山灰和小石子,聽任不停地掉下來的火山灰,把肩膀和頭發都弄得一片灰白,人們表情嚴肅低頭快步地往電車站趕去。

電車、列車、公共汽車和出租車,是不是能把自己送回家呢?

到什麽時候,道路才能重新通暢呢?

自從那場讓這座巨大都市的交通、通信功能,在瞬間癱瘓的大震災以來,恐怖的記憶,讓人們條件反射性地采取了急切“回家”的行動。在平常工作日的下午兩點,形成這座大都市的“日常”表層,卻像被加過熱的油脂薄膜一樣,突然融化而開始流動。假如是以往傍晚下班時間的話,在溶解於此“液體”的表層下面,霓虹燈會開始眨眼,夜晚大都市特有的活力和熙熙攘攘的歡樂場景,也會湧現出來。然而,現在卻只有往眼睛和鼻子裏鉆的熱灰,它像是要再次包裹和固定已開始熔化的表層似的,開始慢慢地覆蓋下來。

人們像是害怕被天上降落下來的災難性的泥灰粘住了似的疾步走著。出租車則瘋狂地飛奔,好像怕被客人叫住一樣。因為這些司機聽了車載收音機的廣播後,也由一個“工作人”變回了“普通人”,紛紛想著自己的家庭而匆匆忙忙地往回趕。

回家!

在微帶淺茶色和灰白色顆粒降落的天空下,這座大都市似乎正用一種驚恐的聲音,在這樣叫喊著。

不管怎麽說,先回家!

回到家之後呢?做什麽?怎麽辦?雖然誰都在心裏,亂哄哄地翻騰著這些問題,但似乎又並沒有誰在那時真正考慮這些。首先是全家人必須在一塊兒,該怎麽辦那是以後考慮的事。

——也有沒早退的人,比如那些未成家的,或在別人家中租住房子的年輕人。學生一般都先跑到學校去,找到自己的同伴後,便談個不停。當然,堅持觀看追蹤報道電視特別節目的,也是他們。在咖啡店及工作場所,隨處可見忐忑不安而寡言少語的年輕人圍成的圈子。包括學生在內,在沒結婚的年輕人裏,大概只有百分之幾的人,決心返回家鄉並奔向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