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沉沒的國度 1(第3/4頁)

那種“醜陋的孤獨”也是首相自身的寫照,只有站在相同的位置上才能體會得到,在這面特殊的鏡子裏,首相似乎看見了自己。

首相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裏。心想,或許自己的這張臉同那天在午餐會上看到的美國總統的臉別無二致——一張醜陋的、如同施魔法的巫婆一樣的扭曲的臉……他想,那時候,比起美國總統來,作為日本首相要輕松得多。因為那時的美國正陷入戰爭的泥沼,美國總統的“決定”關系到美利堅合眾國和他的敵對國成千上萬人的生命。

但是,現在自己被推到了比美國總統更為復雜的境地。……首相摸著他那剛長出胡茬的油臉,陷入了沉思。——日本這個國家可能消亡。也就是說,日本國土的物理形態將喪失,多數國民將會死去,活下來的人也將從此失去“故土”……或許漂泊到地球上的另一塊土地上,一塊由“別的國家”指定的擁擠不堪的“異國他鄉”。

而且——盡管發展到這一步的可能性在增大,但不發生的可能性也還是存在的!如果會發展到那一步,那麽,從現在起就必須立即著手準備,否則是絕對來不及的。假如是D≒2的話,也許已經來不及了。但是,萬一沒有發展到那一步,而準備工作又已經開始進行……那麽,日本的局面將不堪設想,對此他也難辭其咎。

這樣的決斷讓人不堪重負,首相一邊想著,一邊搖動著裝有白蘭地的杯子。——這種決定絕非一般人能夠做出。不論政治機構多麽的現代化,計算機和官僚體制有多麽的發達,“權力”終究是靠著近乎於 “神”的旨意一般的“超凡感召力”,以非理性的、非人性的“冷酷瘋狂”來行使的。面對如此殘忍的現實,任何一個普通人都不具備做出“決斷”的勇氣。隨著事態的不斷明了,這種勇氣也就逐漸喪失殆盡。這時,就必須有人挺身而出替大家做出“決斷”,承擔責任。只有在蕓蕓眾生中獨具決斷能力,冷酷、堅毅、果敢,能代替“神”行使非人性職責的人,才能擔此重任。這使“權力”帶有非理性的恐懼進而上升為恐怖。當然,當事態過去,或當初的決斷有誤,那麽,所謂的“神聖瘋狂”的執行者就會隨即淪落為替罪羔羊,以犧牲為代價來平息“命運之神”的暴怒。而且,往往就是那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才會被推上權力者的寶座。首相想,自己不過是一介俗人而已。他曾經為自己縝密的、合理的計算考量而暗自得意。在剛剛踏入政界之時,他到處宣揚自己的理念,認為帶有明治色彩的、頗有時代感的、誇誇其談的政治家時代已經終結;政治也可以依靠龐大的數據和處理系統,像 “企業”一樣合理經營。然而,這樣一個“自己”卻不知不覺地從周邊的同僚中脫穎而出,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直到他在與執政黨的長老級人物的競選中獲勝,當上了首相的那一刻,他才恍然大悟:自己竟然具備一種特殊的才能——一種對他本人而言談不上引以為豪的才能。周圍的人稱他為“勇敢大膽的男人”,政敵攻擊他是“冷酷無情的算計者”。他漸漸明白,人們對他之所以既信任又畏懼,是因為他不知不覺地扮演了他的同僚所不能肩負的無情“決策者”的角色。而且,那種敏感和決斷力在很多情況下都是正確的;即使有誤,也由於處理得當,總能把損失降到最小,甚至會因禍得福。有時,他反省自己與其說是“勇敢大膽”,還不如說是缺少某種情感,比如“恐懼”之類的東西。當然,不僅如此,在他身上還有一種感召民眾的人格魅力,這種人格魅力與超人的膽略結合在一起,便造就出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帶有“神秘感”的氣質……

不是自己想要成為“最高權力者”,而是不經意間被推上政治舞台的。這種想法在他進入第二個任期後,始終揮之不去。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是一條“犧牲”之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成為這種類型的人。或許是血統的原因,或許是養育他的父母、祖父母的原因。他知道首相選舉的時候,背後推舉他的是那位老人,那位老人早就注意到他了。但是,他並非特別在意那位老人。當然,他並非視老人為等閑之輩,偶爾,也會去拜望一下老人,聽老人說說過去的事情或聊一些有關藝術品的話題。作為一國的首腦,他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在尋求某種“保護”,甚至認為老人所看到的世界和他日理萬機所應對的世界幾乎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沒什麽可交流之處。從政績上講,他可以說是奉行“單打主義”,作風樸實、埋頭苦幹。盡管如此,作為近年來政治史上少見的“政績不突出的首相”,他還是在處理實實在在的諸多問題中,積累了豐富的政治經驗。當然,他也曾經歷了無數的難題和政治危機,但對他而言,這些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他認為,日本是一個穩定的國度,自己的政治生涯大概就在這種平穩中結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