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第4/5頁)

她只穿著睡衣,哭泣著,天使般的面容被淚水席卷,赤裸的肩膀顫動著,像狂風中的枯葉。但是她沒有一句反駁的話。她越是沉默就越是令我憤怒,因為這意味著她承認了我說的一切!我就像一個傻瓜一樣被欺騙了,也許我現在依然是個腦癱患兒,才會像個木偶似的被人隨意擺布著。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把她無情地推出門外,像把一條流浪的野狗趕到了街上。

我眼看著她赤腳撿起一件件衣服,哭泣著把它們收進皮箱裏,最終又把那幅破碎的畫一片片撿起,像保存深秋的最後一片落葉一樣把它們收好,最後孤獨地走進了巴黎的深夜。

一個猶太血統的女人在宵禁的巴黎獨自行走在街上,我不知道等待她的命運將會是什麽,但我知道,那跟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她走後的一個月,我從未清醒過,那種感覺就像是人的脊骨忽然被抽出了身體。每一天都從某個酒吧開始,醒來後卻發現自己在另一個酒吧之中。我聽別人說她從閣樓離開時已經懷孕了,天曉得那是跟哪個“雇主”育出的野種。

也許是皮埃爾吧,那家夥本來就是巴黎出了名的浪子。

可是我後來見到了皮埃爾,同樣是在一場宿醉中醒來,發現他正坐在吧台的另一端,把白蘭地像喝止咳藥水一樣灌進自己的肚子。

他也發現了我,端起酒杯醉醺醺地走過來。我抑制住了自己想要拿起吧台上那把削檸檬的刀捅死他的沖動,因為我早已經麻痹了……為那個女人殺人根本不值得。

“原來你在這裏,我已經找了你很久了。”皮埃爾慘笑,嘴巴咧開得像一道傷口。“在我喝完這杯酒之前,請你滾開。”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他擁抱了我,或者說是跌倒在我身上,“對不起,那幅畫本不該出現在畫展裏的。”

“這有什麽意義麽?”那個家夥身上的氣味像是剛從豬圈裏出來,哪裏還像是個年輕有為的畫家?我為我們的遭遇感到悲哀,一時間遏制住了想要把這個已經沉入深淵的年輕人推進塞納河裏的沖動。

“不,你不明白!一切都是我的錯!”皮埃爾激動地噴著口水,“你不能怪艾琳,是我逼她的!”

“你在說什麽?”我不耐煩地推開他。

“是我逼她的,是我逼她最後做一次我的模特。”皮埃爾痛苦地撕扯著自己金色的長發,“失去了她之後,我已經無法作畫了,她是我的繆斯女神。我想要最後一次機會,創作一幅完美的作品!我威脅她如果不答應,就把她肮臟的過去告訴你,還要把你窩藏猶太人的事情告發給當局,讓你對她失望透頂,讓你們受到審判!”

“然後呢?”一個月的酒精在那一刻忽然消散了,我感到有些冷,冷得像是巴伐利亞的冬天。

“她哭著懇求我,懇求我的寬恕,她說你是個善良的人,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你是她的救贖,你是特別的……”

“所以你畫了那幅畫……”我手中的杯子無聲碎掉了,滾熱的血漿噴出。我終於弄懂了那個如鬼魂般糾纏我的問題。之所以我進入艾琳人生幻境,看到的都是美好快樂的,是因為她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真實地快樂著;而皮埃爾的那幅畫中的哀傷,也是真實的。

“是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也不想傷害她,我還愛著她……”皮埃爾跪在我的面前,像一個在主面前懺悔的罪犯,“可她現在已經失蹤了,只有你能找到她,求求你……她並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人。”

“去死吧!”我憤怒地舉起拳頭,卻沒有砸下去,因為我沒有這個權力。

是我把艾琳趕出了家門,是我把她推入了深夜的巴黎,是我撕碎了我們第一幅畫,親手撕碎了我們之間的一切。我有什麽資格譴責面前這個可憐的人呢?他已經受到了良心的譴責,而我是最應該被譴責的人。

我的老師曾經對我說過,人心要比那些歷經千年的古董還要復雜,不要以為看到了迷宮的角落就能判斷他所有的人生。可我卻忘記了老師的教誨,狂妄地認為自己洞悉了真實,判決了這場愛情的死刑,我才是那個罪魁禍首!

我跌跌撞撞地走出那間酒吧,把同樣悔恨的皮埃爾留在身後,獨自走進黑暗裏。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我只想找到艾琳,在一切壞事情發生在她身上之前找到她,我已經不能讓她承受更多的痛苦和不公了。

我去了每一個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找了每一個認識她的人,甚至去了黨衛隊總部偷偷翻閱被捕猶太人的花名冊,可是一無所獲。她就像一滴落進汪洋大海中的淚水一樣消失了,無影無蹤。

一個月之後,我回到了我們曾經彼此相擁的那個閣樓,坐在破碎的家具中間,眼中全是她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