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全名是路德維希·艾伯特·馮·海因斯,我的友人們現在都稱我為路德·海因斯,而幾十年前人們會叫我海因斯伯爵。

我是個早產兒,如你所說,我的確患有先天性腦癱。小時候,我每天只能靠仆人推著輪椅才能行動,連正常的發音都很困難,別人根本不懂我究竟在說什麽。那種感覺就像被困在一座無法掙脫的牢獄裏,這一度讓我絕望得想要自殺,可笑的是我甚至連槍都握不牢。

實際上,當時我的父親比我還要絕望。因為作為海因斯家族這一代中唯一的子嗣,我注定不能像他和我的祖先那樣成為一名光榮的帝國軍人。

我的家族在巴伐利亞高原上有一座占地五十公頃的莊園。莊園大宅裏,有一堵高大的石墻,上面掛著家族中所有男人的肖像,像一棵參天的巨樹蔓延開來,每一個枝蔓上的男子都身著戎裝。

在那棵家族樹上,可以一直追溯到我的遠祖,他是查理曼大帝麾下的一名騎士,手握劍柄目光森嚴。從他開始,每一代海因斯家族中的男人不僅繼承了祖輩的封號和姓氏,也繼承了軍人的血液。死在戰場之上是海因斯家族的榮耀,而在潔白舒適的床單上咽氣是這個家族的男人最大的恥辱。

“戰死沙場這一刻,高尚的人生才得以完成。”

這是我的曾祖父留下的遺言,他很幸運地實現了自己的願望。

相信我,那真的是一種深入血液中的榮譽感,我父親的堂兄甚至因為參軍體檢不合格而用一把獵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我十歲之前,父親一直拒絕讓我使用海因斯這個姓氏。在他看來,寧可讓家族絕嗣,也不能讓這個姓氏蒙羞。值得慶幸的是,我不是斯巴達人,否則一出生就會被父親拋進洶湧的河水之中了,也無法遇到我生命中發生的一切。

直到我十歲那一年的生日,莊園裏多了一位神秘的來客。他有東方人的相貌,卻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熟悉貴族社會中的一切禮節,臉上永遠都浮現著親切卻十分穩妥的笑容,他和任何人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我們都叫他柳先生,他是父親為我新請來的家庭教師。在他之前,沒有任何一位家庭教師能在莊園裏待上超過一個月的時間。在那個年代特殊教育並不是十分普及,家庭教師也很少有教育特殊兒童的經驗,這也怪不得他們。

而柳先生卻與他們完全不同,他從未教過我算術或是文學,我們第一堂課是在大宅的收藏廳開始的。

當時他背對著我,坐在一張高腳木椅上,撐起一張畫布正在調著油彩,遠處的桌子上擺著一只瓷瓶。

那裏存放著幾百年來我的祖輩們收集的藝術品,其中大部分都是從戰場上得來的戰利品,甚至有一些和柳先生一樣來自中國。我一直都很討厭那間大廳,在裏面待久了就會感覺四面的博古架一步步地逼近,讓我感到窒息。

他用德語吩咐我的仆人們出去,並沒有跟我說什麽,只是笑了笑繼續調著油彩。

時間一點點地過去,我看著他在畫布上一筆筆地描畫著那只瓷瓶,屋子裏沉默得像座墳墓。

眼看這節課就要結束了,他都沒有想要理我的意思,一直在埋頭畫畫。這個狡猾的騙子根本就不想做我的老師,他只是找到了一個能輕松賺到馬克的差事。是啊,一個連話都說不清的腦癱患兒又怎麽能戳穿他的謊言呢?

我當時憤怒極了,就算我並沒有繼承那個榮耀的姓氏,但我從小也被以貴族的身份培養著,即便是一個殘廢的貴族也容不得這種冒犯。

終於在我掙紮中說出一句模糊的“騙子”之後,他轉過了頭來,若無其事地把畫筆遞給我。

“孩子,想試一試麽?”

“試什麽?”我很迷惑。

“幫我完成最後的幾筆。”他輕蔑地笑了,“伯爵少爺,你怕了麽?”

畫畫?我根本連筆都無法握住!這是在戲弄我麽?如果當時面前有一面鏡子,我肯定會被自己顫抖著發紫的嘴唇嚇到。

“我應該感到害怕麽?有什麽值得我恐懼麽?”

“說不定哦!人們總會對未知感到恐懼。”

他笑著輕輕掰開我緊握的拳頭,把那支筆放在我的手心,又輕輕地幫我合上手掌,就像攥著一支火把。

那是一支來自中國的畫筆。不同於我見過的所有油畫筆,用動物毛發做成的筆尖像一只錐子,筆杆也是用竹子做成的。最令我驚奇的是,那支筆明明已經沾過很多油彩,筆尖卻還是潔白的,只有頂端有一些黝黑的墨跡。

“眼睛不要離開你畫的東西,好好看著它。”他把輪椅推到了畫布前。

我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只瓷瓶。那是一只青花瓷瓶,美妙的曲線仿佛一位十八歲的青春少女。畫布上還缺少一些角落上的花紋,即便我是個正常的孩子也無法一下子畫出那麽美麗的花紋,而那支筆在我手中就像是風中枯草一樣搖晃,任憑我如何用力也無法將它抓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