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我的家族在軍隊中有巨大的聲望,我很快被提拔為一名少校。

但對此,我並不感到任何的喜悅。

從我走出莊園的那一天開始,就意識到這個國家正被一股極端狂熱的情緒煽動著,走向一條毀滅之路。來自維也納街頭的流浪漢成為人民的元首,年輕人帶上納粹的袖標沖上街頭,軍隊像發酵中的面團一樣不斷擴張,猶太人被驅逐出自己的家園進入集中營。眼看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鬼魂即將復蘇,整個歐洲卻還沉浸在和平的美夢之中。

終於,戰爭在一夜之間爆發了,戳破了那個美麗的肥皂泡。帝國軍隊的鐵蹄踏遍了整個歐洲,這個世界即將被地獄之火吞沒。

我雖然是一名第三帝國的陸軍少校,但我不是納粹黨人,我厭惡這場戰爭和那個小醜似的元首。保衛國土和人民是軍人的天職,而侵略和屠殺卻是瘋子的野心、人性的慘劇。

但我又能做什麽呢?我頂著高級軍官的頭銜,實際上卻依然只是一個畫家。我沒有念過軍校,對於軍事一竅不通。但軍隊中不只有指揮員和戰士,他們還需要人為他們沾滿鮮血的身軀裹上美麗的外衣。

我要去畫那些凱旋的軍隊、雄偉的紀念碑、偉大的“領袖”和他的人民,總之就是要去歌頌這場不義的戰爭。我用柳先生教我的技巧去鼓舞我們的士兵,但他自己的國家卻正在被我們的盟友侵略!我很慶幸自己的手上沒有任何人的鮮血,也很少去想自己做的事情會令多少年輕人在戰場上喪命,因為那會讓我徹夜難眠,只有大量的酒精才能讓我沉睡。

我的上司仿佛察覺到了“危險”的信號,他決定讓我暫時離開那個失控的漩渦,作為軍隊的代表,跟隨訪問團到法國去和當地的藝術界進行“親善交流”。

巴黎,是我一直想去的城市。伏爾泰、盧梭、雨果、讓·弗朗索瓦·米勒等等偉大的人物都在這個城市留下了自己的烙印。柳先生反復提起過這座城市,在他的描繪中,塞納河、香榭麗舍大街、巴黎聖母院、羅浮宮,美好得像是夢幻國度。

可當我終於到達那個浪漫之都的時候,那座美麗的城市已經插滿了納粹旗幟,國土淪喪的人們垂著眉眼,綿羊一樣地走在街頭,只有天真的兒童才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但很快就被他們的父母拉走,像躲避魔鬼一樣。

那天晚上,巴黎藝術界舉辦了歡迎舞會,招待我們這些“侵略者”。其中也有很多久負盛名的畫家,當然也少不了名媛貴婦。我感到十分壓抑,無心跳舞。所有人臉上都掛著虛偽的笑容,仿佛我是一只兇惡的狼,隨時會撕下偽善的面皮咬斷他們的喉嚨。

正當我郁郁地走向吧台,準備用香檳結束今天所有苦惱的時候,一束光驅散了我心頭陰沉的烏雲,甚至二十幾年來埋藏的陰暗也在這一瞬間都消失了。

舞蹈的人群之中,一位美麗的少女正在默默注視著我,她棕紅的長發就像是赤松木般迷人,她的嘴唇像仲夏夜的彎月般迷幻,她的雙眸像天使的雙翼般純潔透明,是幹渴之人的泉水,饑餓之人的面包,迷路之人的指引,疲憊之人的家鄉。

她站在舞池邊,身邊盛開著一大簇蘋果花,她光彩奪目,仿佛自身就是灑滿陽光的花瓣。

遇到艾琳,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運。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走到她身邊的,可能是睜著兩只眼睛,像個白癡一樣。我知道自己這樣做十分冒昧,但我無法阻止自己想要注視她的欲望。那一刻時間都靜止了,舞廳中的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

“你也感到無聊麽?少校、伯爵還是畫家什麽的。”

很顯然她參加了今天宴會的開幕式,聽到了我那些讓很多人羨慕的頭銜。我一下子被拉回現實,耳邊依舊是舞曲和人群的喧鬧,而那雙水晶般透明的眼睛正在看著我,讓我想起了家鄉的湖水。夏天的時候我經常去那裏遊泳、劃船釣魚,望著湖水映出翠綠的山峰,然後慢慢地睡著。

“我是畫家。”我只有這一個答案,伯爵是我繼承的,少校是我想拋棄的,只有畫家才是真的我。

“你好,畫家先生!”艾琳屈膝行禮,“你的舞伴呢?”

“我……我沒有舞伴。”

“我的舞伴看起來對你的上司更感興趣。”她沖遠處一群人努了努嘴,“皮埃爾總想要巴結你們德國人。”

我順著她的眼神看到了她說的皮埃爾,一個金發的年輕人,剛才宴會主人特別介紹過他,是個最近勢頭正勁的畫家。

“你討厭德國人麽?”我對自己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感到懊悔,她還能怎麽說,難道要指著鼻子罵我是德國鬼子麽?我們本來就是不被歡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