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第5/5頁)

那把椅子她最喜歡了,是我們一起在美院街的一間小家具店選的;那個花瓶是她在我們去陶藝作坊參觀時做的,那天她的鞋子被我笨手笨腳地用泥巴弄臟了,她為了“報復”抹了我一臉陶泥;那床上的枕頭她曾經熟睡在上面;那扇窗投進的月光曾經灑在她迷人的裸體上……

“你是特別的!”

那句話仿佛就像是剛剛才在耳邊說過,而那個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已經不見了,而她在被我趕出這裏時,還懷著我的孩子……

老師曾經警告過我,不要用我進入幻境的方式去畫人,因為當失去那個人的時候,我就會失去所擁有的一切。

他的警告真的成了現實,從那天開始我已經不能再進入幻境了,甚至不能用畫筆畫出一條筆直的線。那個上天賜予我的禮物,當年來得那麽突然,卻也走得那麽突然。我終於懂得了他警告中的意思,就算我沒有用妖物的畫法去畫艾琳,在失去她之後我也不能再畫出令自己滿意的作品了,就像皮埃爾一樣。

在我離開那間小酒吧的第二天清晨,人們在塞納河裏撈起了皮埃爾的屍體……

我像魔鬼逃離聖光一樣逃離了巴黎,那座城市已經烙下了深深的印記,在那裏的每一秒我都為自己犯下的罪惡感到羞恥。可皮埃爾卻比我幸運,起碼他已經得到了解脫,而我卻只能苟且偷生下去。

因為我還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夠找到她,找到我的艾琳,償還我虧欠她的巨債。

我的上司以精神崩潰為由將我免職,而希特勒稱霸世界的野心也同樣在一夜之間崩潰了。盟軍在諾曼底登陸,蘇聯人開始反擊,在紅軍的旗幟插上柏林國會大廈的那一刻,鋼鐵和鮮血鑄造的帝國最終可恥地崩塌了。

戰爭結束了,因為我只是一名服從命令的軍人,所以並沒有遭受到審判。可這已經沒有任何必要了,我早已被判處終身服刑。我回到了家鄉的莊園,卸去了貴族的稱號。在和平來臨之後,利用自己的財富和品評藝術品的經驗,做了一名收藏商人。

我的財富越來越多,我的腳步走遍了世界,我在世界上每一個大城市都開辦了自己名字命名的辦公室,我買了一艘遠洋輪船,自我放逐在大海之上,辦起了巡回畫展,舉辦各種盛大的舞會。

而我做這一切的目的只是為了讓艾琳看到我的名字,讓她能夠找到我,如果她還活著的話,如果她肯原諒我的話……

現在的我已經年過百歲,我已經無法支撐長途的旅行了,這是我的第五次世界之旅,也將是最後一次。

我不再抱著能找到她的希望,這只是我贖罪的儀式。我不會傻到認為自己死後能夠上天堂去和她相見,我想迎接我的,只會是來自地獄的烈火。

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那火燒得更劇烈一些。

“所以你要找我做什麽?”白起喝完了杯中的烈酒,靜靜地看著海因斯,他依然是那個一無所有的老人。

“我知道您有一種藥物,叫做桃源鄉,能讓人重新回到自己最美好的夢境回憶……”老人懇求著,“在我臨死前還有一個奢望,我想回到那一刻,回到我們初見的那個夜晚,那個舞會,那個閣樓,看到那個美麗的、快樂的、跳舞的艾琳。為此我願意獻上自己所有財產。”

“這個交易不能達成,因為你的財產對我來說毫無意義,你最珍貴的那個東西已經失去了。”白起頭也不回地走向門口,“還有,桃源鄉的虛幻對你來說只是個安慰劑,對你找回那件東西沒有任何用處。”

壁爐中的柴火漸漸熄滅,只剩下零星的火星,窗外的風吹卷進來,灰白的余燼飄散在空中,像是被汙染的雪,狂亂中碎成更小的灰燼,直到消失在肉眼中。衰老的男人望著它們,眼中寫滿了哀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