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個故事 我們逃向南方

我曾是黑水團傭兵,那些冷血殺人魔王中的一員。二十四年在維玉森林的那場夜襲中,我和五十人一個接一個地摸入巨斧懸崖上蠻人的營地。鋒利的刀子從蠻人後脖子捅進去的時候,那些圍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沒有發覺,甚至還在抱怨著森林裏的潮氣和炎熱。我們燒掉了他們的糧草,回來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們襲擊了蠻人回瀚州的船隊,那次我們中了埋伏,但仍然將被蠻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財寶奪了回來。他們原準備將它們運回悖都展示,然後把其中的黃金熔鑄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們靠兩百根長矛死守風聲峽三十天。等到風鐵騎的援軍到來時,我們剩下六十人,但峽谷還在手裏,而蠻人至少在周圍倒下了一千人騎。

黑水團冷酷無情,縱然面對死亡也絕不後退,這為它贏得了寧州第一勇士團的名聲。

我還可以告訴你過去的許多輝煌戰績,但這沒用,生活正悄悄地從我們身邊溜走,從我們抓住劍柄滿是老繭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掩埋兄弟糊滿鮮血的手中溜走,從我們數著為數不多銀毫的手中溜走。

蠻羽大戰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蠻人最終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見贏了這場戰爭。

月亮山麓東側基本全毀了,村莊燒成白地,城池化為瓦礫,羽人引以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團混亂,是的,失敗是雙方面的——而對我們來說,這也不算件壞事,如果這個世界依舊青春洋溢,奇妙萬分,那我們才不適應它呢。

仗打完了,傭兵團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掙到的錢只能維持一小陣,後來我聽到消息,原黑水團幾位夥伴加入了茶鑰城一家規模較小的傭兵營,為來往客商做路護,他們的團長與我在戰爭中也有過一面之緣,於是我也加入了進去。

那時候蠻人敗退的軍隊回不了瀚州,許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當起了強盜,路面上不太平。傭兵營的生意起先還能維持,團長向慕覽也有心重建黑水團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長,沒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隨後又突然爆發了瘟疫,來勢兇惡,轉眼在勾弋山東麓蔓延開來。道路阻隔,行人斷絕,生活一下變得艱難起來。

據說瘟疫是可惡的蠻子留下的。他們大軍中先有人得了病,於是把病死的人扔進水源地裏,將病毒四散傳播開來。據說當年厭火城的圍城戰,他們還將病死者綁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內。蠻子,或者蠻人,無論過去有多麽可惡,這一惡行都給他們帶來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欲見而殺之。

那時節,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藥東部一帶,沿勾弋山麓維玉林一線特別嚴重。我們所在的茶鑰還好,但也傳聞有人從南藥過來後突然就咳嗽發燒,轉眼帶倒了周圍一群人,只是謠言紛紛,誰也沒親眼見過。

茶鑰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聽說有人自東北邊來,守城兵便攔住了不讓進城,最後凡是外鄉人就都不讓進城。我們先是開始恨蠻人,然後就開始恨外鄉人。過了沒幾天,原本滯留在城裏的外鄉人,只要無人做保,常會被人打死扔在街頭。

道路很快徹底斷絕了。茶鑰雖然是寧州登天道上來回的要沖,我們也是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團,卻也照樣接不到活幹。

向慕覽要考慮營裏數十弟兄吃飯的問題,債主又三天兩頭上門,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覽行伍出身,早先在風鐵騎的部隊中擔當騎兵軍官,雖然為人兇惡死板,不招人喜歡,對待手下人卻是極公正,大家對他很服氣。他左手手腕齊根而斷,裝了只鐵鉤子。我們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只手是怎麽斷的。他脾氣不好,自然也沒人敢問他。

那一天向慕覽帶了幾名弟兄上酒館喝兩杯消愁,沒想到卻喝出筆雪中送炭的生意來。

我們在酒館裏碰到一個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卻從包裏掏出了大錠的金子,要我們護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雲堡。冠雲堡,遠在寧州北部,這一路下來價錢可不菲,而這主顧似乎毫不在意傭金的事。

“這條路可不平靜,”向慕覽說,面無表情地喝了口酒,“你們多少人,多少車仗行李?”

“沒有行李馬匹,就我們二人。”文士說,指了指角落裏坐著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還記得在酒館裏初次見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著頭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的長凳上,對身遭的一切仿佛全不放在心上,模樣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讓人心生憐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長長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雖然破了,那料子卻是難得一見的質地,從腰間的衣服皺褶處垂掛下一件鳳鳥形玉佩,看上去貴重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