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故事 厭火

他把自己裹緊在黑色鬥篷裏,以躲避街道上的一片混亂。長街很窄,兼而彎曲不規則,因此顯得擁擠不堪。一個掛著兩塊陳舊的鯨魚肉的小攤橫伸出來,占了足有三分街面,三兩只蒼蠅圍繞著發紅的臭肉飛舞。運送貨物的滾輪大車一輛挨著一輛,鋪街道的青石古老而光滑,已經被這些包銅的車輪磨損出一條條深深的車轍了,車子翻過這些坎溝的時候,車轅下的鈴鐺就在顛簸中發出細碎的叮當聲。

橫穿街道的時候,他碰上了一隊翼民貴族的車仗,於是耐心地讓在路邊。拉車的十二個奴隸面無表情,低著頭繃緊了他們肩膀上的纖索。他們的脖頸上套著枷鎖,一個連著一個。地面上躥起一股股細小的塵土,粘附在他們黑色細弱的腳踝上。車窗擋得嚴嚴實實,以免卑微的平民看到翼民貴族那高貴的臉。

他離開陽光,走入小旅店裏,立刻陷入了一片陰影中。他沒有和櫃台上那位昏昏欲睡的老板娘打招呼,徑直順著廳堂後面那道又陡又直的木頭梯子上了二樓。樓道又小又黑,散發著一股經年的黴味,他推了推客房的門,門被反鎖著。他捅開了鎖。那位仿佛總是擁有無窮寶藏的矮小的河絡躺在床上,枯幹的手垂在地上,從釘著木板的窗口透進來的微光中,他可以看到那只手上只有四根指頭。

他從窗口讓開一步,光線更亮了,他看到那個河絡的喉嚨被割了開來,血已經快流幹了。他在床前沉默了一會兒,這位乖戾的老河絡,精明能幹的生意人,口袋就仿佛一個永遠掏不完的皺巴巴的灰色無底洞,如今他就這樣被悄無聲息地幹掉了。

血浸透了整張床,在床下,一圈發黑的汙跡正在緩慢地擴大。他離開屋子,走下吱嘎作響的樓梯,趴在櫃台上的胖女人擡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咕噥著垂下了頭。這位臃腫的女人有一頭蓬松的黑發,像刺猬一樣支棱在頭上。他知道,她在這條街上是位著名的難惹的人物。除了頭發之外,她還算風韻猶存,只要不笑,年紀看上去就不很老——要是她笑起來,來往的客商就會估摸她在二百歲左右。

他仿佛不想理會她,目視前方往外走去,行過櫃台時卻猛地伸出左手,揪住她的頭發,把她的頭提離櫃台。他低下頭,把嘴巴對著依然懵懂的老板娘的耳朵道:“他死了,好好安葬吧!”他朝櫃台上扔了塊金子,頭也不回地走出店門。

西斜的陽光射進他的眼裏。他眯起眼看了看四周,飛快地轉身消失在厭火城那些成百上千的歪扭盤曲、魚龍混雜的巷陌中。

太陽依然在噴吐火焰,但是已經不可避免地籠罩上一層淡淡的塵土色。在明亮然而缺乏熱量的陽光籠罩下,整個寧州最偉大的港口——厭火城的黃昏就要來臨了。

夜色降臨的時候,這位黑衣人已經走到了城裏巷陌深處一處不起眼的宅院前。一堵青磚照壁擋在半開的黑漆大門後,讓人看不清院子裏面有幾進幾出,這兒大概是前朝的豪紳高官的府第,油漆剝落的門前蹲伏著的石頭猙獰像已經磨損得看不出頭臉。黑衣人走到院前,就看到猙獰像前的青石台階上蹲坐著一位高約十五尺的威武巨人,正在漫不經心地用團幹草擦拭著一面大斧,他雖然只蹲坐著,那龐大的身軀卻幾乎堵住了整個出入口。門裏半伸出一條板凳,板凳上躺著一位幹瘦得像蛇一樣的年輕人,閉目而寐,卻把一柄長得同樣像蛇的長劍枕在頭下。

他愣了一下,意識到這兒出了什麽事。這兩位保鏢看似懈怠,暗地裏的殺機卻似一張拉開的弓,繃得又緊又直。這兒還彌漫著另一種情緒,他感覺到了,那就是憤怒,一種尊嚴被淩辱被嘲弄後的憤怒。黑衣人無聲地輕笑了一聲,他當然猜到了這種憤怒的源泉,因為原來看門的那八位武士已經了無蹤跡。

黑衣人知道誇父在寧州地面上可不多見。誇父右肩虬結的肌肉上烙著一道青色火焰紋,只有一等一的獸心戰士才可能有這樣的烙印。憑借這個烙印,無論在殤州哪個部族,他都可以隨時拿到一支誇父勇士組成的萬人隊。

他把一塊鐵牌放在巨人面前。這位高大強壯的誇父點了點頭,凳子上的年輕人始終沒有睜眼,黑衣人卻能體會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殺氣,冰涼得徹骨。不但如此,他還知道這個看似平常的小院裏其實步步殺機,每一塊灰磚,每一根椽子,每一盆綠栽,只怕都安有瞬間致人死命的機關。

兩位婢女提著燈籠正在等他。她們領著他穿過一條又暗又長的青磚甬道,他可以看到兩側屋頂上晃動的黑影,他們手裏的利刃在月下閃著光。甬道的盡頭又是一條甬道,他感覺自己穿過了重重疊疊的圍墻、稠密的花木、鋪滿碎石的小徑,終於來到了一進三開間的小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