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個故事 鴉巢決戰

鴉巢客棧店如其名:烏木板壁亂糟糟地伸向天空,架著搖搖欲墜的閣樓,不但模樣破敗,更有上千名黑鴉在其上築巢如雲,每到清晨或是傍晚鴉群黑壓壓地飛起,就如同蹲伏的烏木怪獸頭部黑色亂發飛舞。

此處路途險惡,人跡罕至,無論前程還是後路,都只能見窄窄一線棧道,好似一條飛龍掛附在令人目眩的河谷絕壁之上。在這面光溜溜黑漆漆的石頭懸崖上,有一處狂風吹出來的淺淺凹槽,鴉巢客棧就像一棵扭曲的小樹,硬生生地擠在這道石縫裏。

懸崖的頂部被黛黑色的叢莽掩蓋著,有太陽的時候,那些粗大的樹身會在隘谷對面投下巨大側影,足有數百尺寬,至於它們有多高,那就不是平常的旅人所能知道的,他們的目光太過短淺,難以穿過數百尺高的茂密枝葉看到其上的情形。它們隱藏的秘密也從未被打破過的——所有人類的活動痕跡,不過限於棧道上的窄窄一線而已。

季風時節,這段路途的景象更是驚心動魄。那風夾帶著大雨來得兇惡,鴉巢客棧有一半懸空吊掛在突崖上,被大風吹得團團亂轉,仿佛隨時都會滾落下萬丈深淵。

店老板白瀾蹲坐在抹得油光鋥亮的櫃台後,愁苦的目光依次轉向水如瓢潑的天井、咯吱作響的門窗、篩糠一樣的柱子、抖動不休的大梁,心裏頭還惦記著屋外搖搖欲墜的牲口廄以及怎麽都關不嚴實的地窖門。“這生意是越來越難做了。”他在心裏嘀咕著道。

鴉巢客棧是用當地的特產鐵杉木建成的,這種木頭不怕水浸,不受蟲咬。為了抵禦常年都有的狂風,這座兩層小樓結構復雜,看似有無數的立柱飛柱在半空裏與半插飛梁相互交匯,中心更有一根大柱子,粗有一抱,從樓頂通下來,穿過大堂,深深地插進巖石裏去。

店堂裏此刻擁擠著十多人,桌子邊幾乎都坐滿了,生意比平日裏好得不行,但白瀾的眉頭卻皺得更深。

那一天最早來店裏歇腳的是員五大三粗的軍官,年紀頗大,身體健壯,皮甲外套著件淺藍色的外衫,左肩上繡著銀色雲紋。這人看上去一臉晦氣相,一來就要吃要喝,白瀾行動稍慢,這軍官一腳就踢碎了張凳子,將手指杵到白瀾額頭上罵個不休。

白瀾陪著小心,將他哄得妥帖了,才去招呼他身邊的伴當。

原來那軍官帶了一名女眷,大約只有十四五歲,斜戴了頂青笠,罩了件油布雨披,走進來時,仿佛有細碎的玎玲聲跟隨,白蘭斜眼看去,原來她袖子邊上掛著幾枚小小鈴鐺,隨著腳步清脆作響,後面又有兩名腳夫挑著軍官的行李擔子進來。

白瀾知道只有省城裏的歌伎才會在衣飾上佩戴鈴鐺。他見少女年歲尚小,送熱茶上去時不免多看了兩眼,只見她留著劉海,長發向後梳成一束,容貌談不上極美,卻眉目清秀,看著雅致恬淡,和那個粗魯的軍官殊為不配。這般陰沉沉的天氣,反倒讓她皮膚更顯白嫩。她端過杯子,只是淺淺地喝上一口,就望著屋外的大雨沉吟。

隨後跟進的幾路人卻來得蹊蹺。那五人面貌兇惡,衣服底下藏著刀劍,雖然是陸續進店,卻相互擠眉弄眼。五人眼光賊溜溜的,一會兒瞟那邊少女,一會兒瞟蹲在角落喝酒暖身的兩名腳夫。

白瀾看了心裏直冒涼氣,心想大概是這粗人在前面什麽地方露了財,就如同香餌誘來成群鷹隼,自己卻渾然不覺。

白瀾正轉著眼珠想些計較,突然轟隆一聲響,兩扇店門幾乎被一股大力撞飛。只見一匹碩大的黑馬如旋風般闖入店內,馬上一名騎士全身都裹在一件寬大的黑披風下,黑騎士的肩膀上露著四把劍柄,它們從左到右並排插在背後。黑騎士鬥笠下亂發茂盛,被大風吹得亂抖,劍柄上冒出的殺氣也如茂盛的草木蓬勃而上。黑騎士高大異常,仿佛有著巨人誇父的血統。他的黑色鬥笠遮住了額頭,余下的半張臉又被一條黑色帕子蒙著,只從帽檐下露出一雙剮出人心的利眼。

店堂裏喝茶的人都被敞開的大門外卷入的瓢潑大雨射在臉上,一時動彈不得。

“客官,”白瀾迎上去雙手亂擺,“馬不能進店啊。”

黑騎士沒有理他,反而縱馬在窄小的店堂裏轉開了身,黑鬢馬沉重的蹄子踏得地板空空作響,被雨打濕的畜生臊味四散而起,先前進店的客人四處閃避,黑馬在窄小的店堂噔噔地打著轉,如海碗一般大的蹄子踏翻了一張方凳,只聽得沉重的一聲響,凳子碎裂一地。

白瀾心痛那張桌子。

那馬上騎士一翻手,用馬鞭挑開了那少女的鬥笠。白瀾見那小姑娘臉色煞白,雨披下露出的袍角上可見繡著淡淡水印般藤草紋,在這樣的狂風裏,還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