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3 後見之明 Chapter 18 故事謎團(第4/8頁)

走出房子,我如釋重負。我已擔憂太久,此時總算說出一切。雖然布麗安娜不相信……不,她終究會相信,即使要花很長時間,她終究會明白我並未欺騙她。她一定會相信,因為每天早上她都會在鏡子裏看到那張臉,她的血液裏也流著他的血。至於現在,我已全盤托出,靈魂在由衷的懺悔後頓時變輕。離開告解室般的牧師宅邸,我的心靈終於卸下重負,恢復平靜。

我想,這有點像分娩,先是短暫的辛苦及劇痛,並明白未來就是難以成眠的夜晚及不斷操心的白日,但在這一刻,我覺得非常安寧,心中充滿平靜與喜悅,容不下任何憂慮。雖然剛得知一些友人的噩耗,但哀傷的感覺也淡了。星光從稀疏的雲朵後方透出,我的悲傷也變得朦朧而柔和。

時值初春,夜裏空氣潮濕,車輛從附近的馬路上駛過,輪胎軋過潮濕的車道,發出淅淅聲響。羅傑默不作聲,領著我走下屋後的坡道,再往上走,經過一小塊長滿青苔的空地,接著走下一條小徑,通往河邊。黑色的鑄鐵橋在這裏橫跨河流,小徑旁有道鐵梯架在橋梁上。有人拿了白色噴漆在橋上潦草地噴了“蘇格蘭獨立”幾個大字。

雖然回憶令人黯然,但此刻我已逐漸平靜。最困難的部分已經結束,現在布麗安娜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我衷心盼望她能相信我,不僅為了她,也為了我自己。盡管我不願意承認,但內心深處非常渴望能和人分享詹米的點點滴滴。

我已身心俱疲,但還是打起精神再次挺直脊背,強迫自己的身體撐下去。我向酸痛的關節、脆弱的意志、四分五裂的心靈許諾,不久就可以獨自坐在旅舍舒服的火爐邊,伴著故人的英靈平靜地悼念他們,讓所有疲憊隨著眼淚滑落,在入睡後忘卻一切人事,而或許在夢中,我還能再次與他們相聚。

但時候未到。在入眠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做。

兩人在沉默中不知走了多久,只有遠方汽車駛過及身旁河水拍岸的聲音。羅傑遲遲不願開口,唯恐又讓克萊爾想起寧可遺忘的往事。然而,封住情感的閘門一旦打開,就再也無法關上了。

克萊爾遲疑地問了羅傑幾個小問題,羅傑詳細以告,但也猶豫地回問了幾個問題。秘密壓抑了這麽多年,突然可以毫無顧忌地聊,克萊爾就像吸了毒一樣亢奮,而羅傑聽得那麽入迷,更讓她暢所欲言。等兩人走到鐵路橋邊,克萊爾已經恢復果斷的個性,就像兩人第一次見面那樣。

克萊爾激動地說道:“他是個蠢材、酒鬼,軟弱又愚蠢的人。洛奇爾、格蘭格瑞那幫人全是呆子,總是聚在一起花天酒地,和查理王子一起做白日夢。杜格爾說得對,坐在溫暖的房間,手握一杯麥酒,要勇敢很容易。他們喝傻了,又太驕傲,不願意撤退,結果斷送了所有人的命……只為了可笑的名譽和榮耀。”

她鼻子哼一聲,沉默片刻,然後出乎意料地笑了。“不過,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麽嗎?那個可憐愚蠢的酒鬼查理,還有他貪心愚蠢的酒友,以及那些一心追求榮譽、無法回頭的呆瓜……他們唯一的小小優點,就是他們的信念。奇怪的是,他們留下的就只有這件事。那些愚蠢、無能、懦弱、醉昏頭的虛榮,一切都消失了。現代人一想起查理王子和他的手下,就只會想到他們是如何追求榮耀,但未能如願以償。”

克萊爾的音調放得柔和了些:“也許雷蒙師傅說得對,事物的精髓是唯一重要的。光陰會沖淡一切,只留下堅固的核心。”

羅傑大膽開口:“我想你一定對歷史學家很有意見,他們都錯把王子描寫成英雄。在蘇格蘭高地,不管走到哪裏,都會在太妃糖罐或馬克杯上看到王子的頭像。”

克萊爾搖了搖頭,凝視遠方。暮靄漸深,水珠再次從樹叢葉尖滴落。“不,錯不在歷史學家。歷史學家最大的問題,是以為自己憑著前人選擇留下的線索,就能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很少有人真的能穿越古代文物和文件的煙幕,了解實情。”

遠方傳來微弱的隆隆聲,羅傑知道,那是傍晚開往倫敦的列車。在晴朗的夜晚,從牧師宅邸可以聽到火車汽笛聲。

克萊爾繼續說:“問題出在作家、歌手、說書人,這些藝術家拿過去當材料,照自己的喜好重新改造,把蠢材塑造成英雄,把酒鬼改造成君王。”

羅傑問:“你覺得他們都是騙子?”克萊爾聳聳肩。雖然寒風襲人,她還是脫下外套,棉質上衣因濕氣而貼在她身上,露出她纖細的鎖骨和肩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