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叛亂之火 Chapter 17 死亡的憂懼

我們和高地軍一起往北撤退,沿路都是士兵留下的蹤跡。我們經過幾隊步行的士兵,他們低著頭,迎著風雨堅強邁進。另外有些人則躺在溝渠裏,倒在樹籬下,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動。沿路都是遭遺棄的裝備與武器,還有一輛馬車翻覆,車上幾袋面粉撒出,被雨淋得濕透。一挺小型長管炮撐在樹下,兩根炮管在陰影中閃著深色幽光。

一路上天氣也不賞臉,耽擱了我們的行程。這天是四月十三日,我或走或騎,有種可怕的感覺不斷啃噬我的心。默裏勛爵和氏族族長,查理王子和他的首席顧問,他們都在卡洛登大宅,這是我們路上遇到的一個麥克唐納族人傳來的消息。他知道的就這麽多,我們也沒攔他,就目送他如活屍般跌跌撞撞消失在迷霧中。一個月前英軍帶走我的時候,高地軍的糧食配給就已經短缺,現在情勢顯然每況愈下。路上的士兵因為疲憊饑餓而步履蹣跚,但他們一個個都遵照王子的命令,固執地朝北方推進,走向蘇格蘭人稱為德魯摩西荒地的地方,走向卡洛登。

沿途中,有一段路況實在太糟,腳步踉蹌的小馬沒辦法行走,我們只好領著馬繞過一片小樹林,踏過一片潮濕的歐石楠,吃力翻爬了近半英裏,道路才能通行。

詹米從我麻木的手中接過韁繩,對我說:“穿越樹林步行比較快。”他下巴朝一小片松樹與橡樹指了指,那兒地面潮濕,濕樹葉升起清涼甜美的氣味。“外鄉人,你走那條路,我在另一邊和你碰頭。”

我很疲倦,不想和詹米爭辯。每踏出一步都花了我不少力氣。走進樹林,踩在光滑的層層樹葉與松針上,肯定比踏在潮濕危險的石楠叢中輕松一點。

林中很安靜,頭頂的松枝降低了風的呼嘯聲,雨滴穿過枝葉,啪嗒啪嗒輕輕落在層層堅韌的橡葉上,即使葉片都已打濕,沙沙聲依舊不絕於耳。

離前方樹林邊緣不到幾英尺,一個人躺在那兒,身旁是一塊灰色巨巖。他身上的格子呢有淡綠色,就像巖石上的苔蘚;也有棕色,就像飄來覆蓋他半身的落葉。他已經融進整座樹林,要不是看到那一小塊鮮藍色,我可能就踢到他了。

那塊鮮藍色是一種奇特的菌類,如天鵝絨般柔軟,遮蓋住赤裸、冰涼的蒼白肢體,沿著骨骼與肌腱的曲線,往上長出小小的蕈傘,在風中顫動,就像森林裏的野草與林木,侵入貧瘠的土壤。

那抹艷藍就像閃電般鮮活,生動而奇異,我不曾見過,但曾耳聞。我照顧過一個老兵,他歷經第一次世界大戰,參與了慘烈的壕溝戰。就是他告訴我的。

“我們叫它死人蠟燭。它那種鮮明的藍色別的地方都看不到,它只長在戰場上,長在死人身上。”老兵擡頭看我,白色繃帶下垂老的眼睛閃著疑惑,“我一直想知道,沒有戰爭的時候它長在哪裏。”

我想,在空氣中,或許有看不見的孢子,等著抓住生機。它顏色燦爛、奇特而鮮亮,一如這男子的祖先在作戰前用來彩繪身體的菘藍。

一陣微風吹過,吹起男子的頭發,在空中卷動、飄揚,滑順又充滿生命力。我出神地盯著屍體,後方落葉發出啪嚓聲,我突然一驚,回過神來。

詹米站在我身邊低頭看。他什麽也沒說,只是拉著我的手肘,帶我離開森林,留下那具死屍,身上覆滿腐生植物,帶著戰爭與殉難的顏色。

我們無情地逼迫自己驅策小馬,終於在四月十五日早上抵達卡洛登大宅。我們從南邊走來,先經過幾棟外屋,士兵看到屋子時出現一陣騷動——幾乎可以說是轟動了。奇怪的是,馬廄竟然是空的。

詹米下馬,把韁繩遞給默塔,說道:“你們在這裏等著,有點不對勁。”

默塔瞟了馬廄的門,微微讓開,點點頭。騎在默塔後方的菲格斯原本想跟上前,卻被默塔喝止。

我騎馬太久,渾身僵硬,便下馬跟上詹米,還在馬廄裏一攤泥上滑了一跤。馬廄有點奇怪。等我跟著詹米穿過馬廄門,我才意識到哪裏奇怪——太安靜了。

馬廄裏靜悄悄的,又冷又暗,完全不像平常那樣溫暖熱鬧。不過,裏頭也不是完全沒有生物,黑暗中有個黑影在動,看起來比老鼠或狐狸都大。

詹米往前站一步,想也不想就擋在我身前,說道:“是誰?亞歷克,是你嗎?”

幹草堆裏的身影慢慢擡起頭,蘇格蘭披肩滑落,理士城堡眾馬之王露出的他一只眼睛,另一只眼因為多年前的意外而失明,蓋著一塊黑眼罩。通常一只眼睛就夠了,只要一只靈活閃動的藍眼睛,就能管住馬廄裏的小夥子、馬匹、馬夫和騎士,讓他們都服服帖帖。

現在,亞歷克·麥克馬洪·麥肯錫的眼睛呆滯又灰暗,就像一塊石板。那高大的身體原本充滿活力,如今卻蜷縮在一起,饑餓更讓他的臉頰一片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