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第5/7頁)

當我坐在巨大的木梁上享用時,一時忘了所有的不快。品食美味的確是令人忘憂的好法子,卻不是能讓人記起的辦法。往往在結束時,我都會想到那與我而言至關重要的問題。我是因何而亡,又是如何而亡的?我的記憶裏有一個模糊的區域,怎麽擦拭也無法變得清晰幹凈。那裏充滿了霧氣。

這樣,又過了很長一段日子。一天,韶顏陪我在禦花園的萬春亭裏小坐。我看見珍嬪正路過此處。這一年,因太後壽誕,珍嬪與瑾嬪此時已經詔封為妃,只是還沒有舉行冊封禮。我讓韶顏去請珍嬪來亭子裏小坐。我們很久都沒有說過一句半句的。珍嬪向我問安。我看見她將自己裝扮成一個小仙女。我並不為珍嬪的容貌惱怒,而是為了她的眼神。她似乎在努力辨認我,仿佛剛剛意識到在與誰對話,而我若不叫她,她便視我為空無。她屈膝低頭向我問安,我覺得這聲問安言不由衷,既虛偽又矯飾。難道你真的沒看見我嗎?我問。她倒毫不含糊,只說一心想著為太後六十大壽賀禮之事,竟而忽視了亭子裏還有人坐著,何況,這個時辰,恐怕亭子裏有人坐著,也並不合時宜。不錯,這是宮裏午休的時間,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在午休。珍嬪想要說的,其實是另外的意思。

我看到的,是忽視的態度,聽到的,是“不合時宜”的說辭。這讓我反胃。我胃裏空空如也,我在萬春廳裏小坐是為了等午休的時刻,稍後,我正打算去景福宮用膳。我很想,立即,給這個扮作仙女的小妖精以警告,扇她幾個耳光,或是命其拆去頭飾披散頭發待罪長跪。可我並沒有這麽做,而是將手放進嘴裏。這個舉動連我自己都深感疑惑,但是我停不下來,我清楚地知道,我的這一舉動,將被珍嬪視為愚癡。我吮吸手指,直到珍嬪離去。她背轉身,臉上一定帶著嫌惡和訝異的表情。

她的背影就帶著嫌惡與訝異的表情。

我看著珍嬪帶有表情的背影,看了很久。午休的時間白白浪費了,而我的食指一直放在嘴裏。我嘗到了另一種味道。這是一種復合滋味,帶著甜、鹹,和魚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沉迷,也讓我警覺。我的胃裏空空如也,而我正要用午休時間去景福宮用膳。可是,因為珍嬪的忽視和一句“不合時宜”,我對景福宮裏木頭的味道忽而厭煩起來。我回顧那木質裏有股煙的味道。其實那木材裏倒並未有過煙的味道,而是隨著珍嬪,我的舌尖上湧來一股煙的味道。我急於用另一種味道取代它,我自覺木頭單純醇厚的味道無法遮掩這煙的味道,我需要更為濃重、更為鮮艷與強烈的味道,而此時,我嘴裏正充滿了渴望中的味道。手指的味道。

我打道回宮,坐在鐘粹宮的屋宇下,望著最好的點心和正餐,覺得自己吃木頭的舉動恐怕要停上一段時間。我在吃上有了新的打算。這似乎是一種瘋狂的冒險,可我抑制不住對自己的欲望,這欲望獨自、孤立,含著愛與恨。當天我吃掉了半截手指。半截手指與半截木頭相比較,不僅微不足道,而且口味相差極大,然而,這兩種東西在材質與含義上都所有不同。手指,能讓我更快地得到滿足。一整天,我是在近乎眩暈的安慰與滿足中度過的。我用護指遮掩殘缺的部分,竟然掩飾得很好,沒有人看出,護指裏面是空的。護指裏沒有指甲、指尖,只有一小段殘留的中指。

這是認識自我的開始。順著血與肉連接的脈絡,也許會找到令我更為在意的問題的答案,我記憶中模糊空缺的部分。吃掉的部分不需要止血,包紮。血很快凝固了,殘缺的地方也開始重新生長,進展驚人。我從未發現我不死的身體裏竟然蘊含這股神奇之力,不僅能迅速愈合傷口,而且能重新長出骨頭、肉和皮膚。這是我不死之軀的有力佐證。而這部分並未含在我的記憶之中,需要重新認識和發掘。我發現了吃手指與吃木頭之間的區別。我吃那些正正規規的木頭僅僅為了單純的味道,也為了單純的安慰。而吃自己卻令我興奮,令我對每一天都充滿激情。後一種吃法區分出兩個截然不同的我,並表明,我即是我自己一切滿足的來源,一切興奮的來源,以及一切饑餓與飽腹感的來源。我能滿足我自己。

所以,我在宮宴上向珍嬪顯露殘缺的手指,其實不是想給她一個警告,而是為了表示我的感謝。我感謝她給我認識自己的機會,也感謝她讓我發覺另一種滋味和食欲。但是珍嬪並不這麽看。她反而認為,這是我對她的警告。

我想,出其不意地,我倒是真給了珍嬪一個警告。警告她的忽視與“不合時宜”。我從珍嬪眼裏看到了畏懼。沒有畏懼就沒有敬重。我從珍嬪的眼神裏終於找到一絲敬畏。通過殘缺,我將她的目光引向我自己。我想她的記憶裏從此便該有我,她的故事裏也不該再繞過我。我不指望皇帝能為所動,也不指望對珍嬪有所震懾。我或者並不能作為噩夢,從珍嬪的記憶裏跳出。可差不多,我的努力已經見效了。雖然大部分時間處在背景之中並刻意隱藏自己,但是,既然我已經讓她見識了我的殘缺,我就不怕她了解我,並進一步看穿我的隱私。到了這個階段,事實上,我倒很想與一個人分享我的隱私。而珍嬪恰是最合適的人選。我漸漸向她展露其他被我吃掉的身體部位,欣賞她眼裏的恐慌與迷惑。而在第二天,第三天,又讓她看到,殘缺又恢復如新,所有吃掉的部分都自行修復了。我是宮裏唯一能更新自己的人,而整個後宮,唯獨珍嬪能看出我的不同與新,這一不同尋常的眼光正是我賦予她,主動交給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