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第4/7頁)

為珍嬪擡鳳輦的兩個轎夫被杖斃而亡。這等於當面羞辱了珍嬪,又大力提醒了她。珍嬪眼睜睜看著鳳輦被砸,轎夫當場斃命,的確受到很大的刺激。珍嬪在數月間一直驚恐萬狀,無法入眠。

當景仁宮的珍嬪因驚懼而無眠的時候,我卻得到了幾日難得的好睡眠。我並非有意報復珍嬪,我只是饑餓。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多半裝在瓷碗裏。木制的碗筷並不是尋常所用之物。而且,每件餐具都有編號,以防宮中偷竊之事。我不能享用太多。鐘粹宮有許多擺放的木件,不打緊的,譬如筆筒、毛筆,各種器物下面墊著的木座,幾只梳妝匣,幾套梳子,這些都被我吃了,笨重的,譬如桌椅、床、榻、小幾,也都是固定擺設,萬不得已,是不能變更和損毀的。有一個月,我將炕上的一只香幾吃掉了一塊。吃掉的部分,第二天命人拿去內務府修好,再拿來。再吃掉一部分。這件事不能重復太多次。如果一只香幾總來回來去地修,勢必引來質疑。

為了排遣煩憂,我想到去東六宮不住人的宮殿裏瞧瞧。我對字畫不感興趣,只想看看每座宮殿裏所用的木材。我去了承乾宮。這座宮除了先帝爺的幾個嬪和貴人住過,一直閑置著。雖是閑置,倒也時常有人打掃清理。正間內懸乾隆爺禦題“德成柔順”匾額。我從“德成柔順”下走過。我從未留心著意,細細端詳過這座大殿裏我頭頂的這些構建。這次,我有意看了看。我仰頭看見的,是許多縱橫交錯的梁枋。梁枋上彩繪雙鳳,寬闊莊嚴。這讓我感到羞慚。我想,堂堂一國之後,竟如竊賊般只顧吃掉幾只碗筷,吃完後,還總擔心內務府的記档與查詢,這的確有些丟人。即是吃,索性不如從幾個最大最正的梁枋開始。那幾個梁枋,選材上十分講究,多半遠途運來,木頭生長少則百年多則千年,又被小心切割,方方正正,成為棟梁。若吃,我為何不吃些方方正正的棟梁?只有這些棟梁之材才配得上我日益增長的胃口和母儀天下的品位。若只吃些精工雕刻的小件物品,不僅小家子氣,也難免不引人矚目。

自那日看見承乾宮裏的木舉架後,我便生出一份宏偉的信心。我不必小心翼翼、瞻前顧後為自己的飲食操心了。我應該放心大膽、心安理得、平心靜氣地吃,且要吃得符合禮儀規制。有這麽許多大殿擺在我面前,我還擔心什麽呢?差不多,我是宮裏最窮的皇後。當然,別的妃嬪日子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每個人都有斂財的法子,與其老是監視他人,不如小心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應對饑餓,我的禮服常服吉服各種冠冕首飾都由內務府配置,何況太後也會送我衣服衣料,這些都不用過多思量和破費,唯獨每日膳食,是我不得不應對的。從承乾宮出來,我心下大安,我想明白一件事,像我這樣擁有不死之身的人,今後再不必為饑餓上心了。一座一座連綿不斷的宮殿,不過是我的糧食和糧食的儲備。

為了找一處合口的地方,我以東六宮為主,將每個大殿都嘗了嘗。

我隨身帶了把蒙古小刀。我會先嘗一嘗門。門是建築中首先受到重視的地方,在選材上尤為精心。如果門的味道不好,那麽由此而入的正殿、偏殿、後殿,從一開始便帶著一絲鹹澀的味道。這味道可能是由我的印象所致,但如果印象總揮之不去,便成了整座大殿的味道。所以門尤為重要。我先後嘗了齋宮,奉先殿,成肅殿,寧壽宮,景陽宮,延禧宮,以及黃極殿。像齋宮這樣的地方,我略略舔了舔宮門上的一點木屑,就知道不合口味。齋宮是鹹的。也許正殿的梁柱口感不錯,但既然鹹的印象已經有了,我還是去別處為好。成肅殿是澀的,承乾宮我只吃了一點“德成柔順”,便放過了。那裏每天都有人往來清掃。景陽宮有一點腥味兒,而延禧宮則帶著焦煳味兒。事實上,最合口味的是鐘粹宮,可鐘粹宮畢竟是我的寢宮,如果我吃的目標是梁枋,我便不該以自己的寢宮開頭。總之嘗到最後,我定下的目標是景福宮。景福宮是甜而微酸的,而且位置再合適不過了。

景福宮我吃了兩年。我並不想吃毀這座宮殿。這座宮從建造之日起,算來也有二百多年,梁枋醇香綿長。木材的口感軟而耐嚼。木材與膳食的取材正好相反,膳食無論肉食菜蔬都以新鮮為佳,可木材反而以古老為上。上百年的木料已脫幹水分,日益累積天氣與季節帶來的影響。閃電雷鳴,風暴雨雪,都會在木材中留下味道的記憶。我嘗遍東六宮,發現唯有景福宮是最安寧的,從未遭遇過火災、水患、蟲蛀,以及被改造的風險。所有被改造過的宮殿,味道都是雜亂的,帶有拼湊的什錦味兒。而景福宮更像一座密殿,一直保持著未受驚擾的、連貫一致的醇香。景福宮的梁枋,木質緊密,規格統一,恰如罕見的珍禽。我命人徹底清掃了景福宮,尤其是梁枋部分。梯子不必撤去了,我說。我讓宮女太監候在宮門外,我沿著梯子登上梁枋。我在寬大的梁枋上走動,暗自計算可以吃掉的部分而不危及大殿。後來,我屈腿坐下,從邊沿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