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醜(第4/12頁)

源稚生穿越那座高高的鳥居,走向前方沒有燈火的建築。

他沒有去鹿取神社,也不想回家,他直接去向了學校。那是邢殺之地,多年前他在那裏殺死了弟弟,多年之後夢回這裏,他還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

他沒有注意到在他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纖瘦的人影站在燈籠下方,死死地盯著他的背影,眼中轉動著金色曼陀羅般的光芒。源稚生前進,那個黑影也前進,就像是被源稚生落下很遠很遠的影子。

黑影的眼中流露出猙獰、怨毒的神色,那本是一張溫順可愛的臉,可現在看起來就像是制作失敗的娃娃。

學校仍是當初的模樣,教學樓、籃球場、禮堂、源稚生曾經練習揮刀的沙地,地上還有車轍印,好像白天學生們剛剛在這裏上完課,回家了,夜來的大雨把校工整理好的草地弄得一塌糊塗。

不親眼看到這一幕,源稚生很難相信弟弟把往事記得那麽清楚,這才能在腦海中復刻出一個完全一樣的鹿取小鎮來。也許源稚生自己的記憶也在起作用,當風間琉璃把自己的噩夢投射在源稚生身上的時候,源稚生自己的意識也在補充著這個夢境。所以他才會覺得這麽熟悉,多年來他也不斷地重復類似的夢,夢中的鹿取小鎮上永遠都下著雨。

他從操場旁邊經過,那口廢水井還在原來的位置,上面扣著沉重的鑄鐵井蓋。這是當年他埋葬弟弟的地方,除了橘政宗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因為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弟弟是惡鬼。

他繞過體育館,沿著竹林中的小道到達體育館的背後。體育館曾經是小鎮上最洋氣的建築,有著弧形的屋頂和閃閃發亮的玻璃外墻,但源稚生最熟悉的卻是它幽深的地下室,雖然那裏遍布著黴菌,堆滿了亂七八糟的廢棄設備,但沒有人願意接近那裏,那裏就變成了他和弟弟的秘密基地。在那裏他們倆是自由的,想怎麽玩就怎麽玩,玩累了就從那一大堆體育課用的墊子裏抽出一張最幹凈的來,躺在墊子上開始幻想將來的事。那時候源稚生還幻想著權力地位和時尚的生活,源稚女無所謂,他跟哥哥去任何地方,哥哥願意去的地方一定是好的。

滿是鐵銹的門跟當年一樣只是虛掛著鎖,推開門後沿著台階逐級而下,越轉越深。開始墻壁上還刷著白堊,後來只剩下原色的水泥墻面。

源稚生忽然明白了為什麽極樂館下方會有那麽森嚴可怖的地下室,那是賭客和賭場交易的地方,每間小屋裏都埋藏著欲望和齷齪不堪的秘密,極樂館地下室裏水泥色的樓梯就跟這間體育館裏的一樣。

這麽多年過去了,風間琉璃並沒有真的長大,他的記憶、他的怨恨、他的孤單,都停留在原來的地方。

推開咿咿呀呀的門,他回到了這間廢棄的器械儲藏室,歡迎他的女孩們默默地站在通道的兩側,穿著華美的戲服,眉目生春。

《鳴神》中的雲中絕間姬、《源氏物語》中的藤壺和浮舟、《助六由緣江戶櫻》中的揚卷、《籠釣瓶花街醉醒》中的八橋……都是盛妝的美人,如此的青春靚麗。

源稚生和這些注塑的屍體擦肩而過,來到儲藏室的中心。那裏放置著一口沉重的鑄鐵浴缸,浴缸裏盛滿了注塑用的化學藥劑,氣味濃重刺鼻。源稚生拄著蜘蛛切在浴缸前坐下,默默地等待著弟弟的歸來。

風間琉璃用“夢貘”把他帶入這個夢境,就是要把夢境作為舞台,多年來他一直滯留在這個夢裏,等著源稚生的歸來。

風間琉璃布下了一個殺局,他自己可能埋伏在任何地方。他現身的那一刻,殺局就開始。

但源稚生並不緊張,他靜靜地坐在那裏,面如止水,倒像是一段枯木。

橘政宗曾經帶他觀賞過一幅浮世繪,畫面上是披著甲胄的武士,面前插著長刀,顯然是將要奔赴戰場,但武士卻在彈奏一張琵琶,彈得非常投入。橘政宗說稚生你想明白了麽?為什麽一個將要奔赴戰場的人能沉浸在音樂中呢?分明他連下一刻的生死都不清楚。源稚生沒法回答這個問題。橘政宗說,這是因為他已經想明白了,連生死都已經放下了,這時他的心裏海闊天空。一個心裏海闊天空的人,當然能欣賞琵琶之美。

源稚生的心裏海闊天空,所有的事情,在他跟昂熱見完面之後都想明白了。

海闊天空的時候,很多事都能那麽輕那麽自然地湧起在心頭。他想起那一年他花了整整一個暑假,用地瓜釀造的土酒討好了守望森林火情的護林員,好讓護林員教他怎麽駕駛那架簡易的直升機。在護林員去東京述職的幾天裏,他把機庫的鑰匙交給了源稚生。於是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源稚生帶著怯生生的源稚女摸進了機庫,源稚生奮力地拉著繩子,打開了機庫上方的活動簾門。夜幕下簡易直升機像是巨大的蜻蜓那樣拔地而起,源稚女驚呼說哥哥這樣我們會摔死的!源稚生大笑著說你以為這是什麽?這可是你哥哥駕駛的直升機!我們不會摔死的!我們會飛到最高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