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7頁)

瑞德麗掙脫他的手,勒馬後退:“那我就得考驗我從另一份身世繼承的力量了。如果我回不來,也無所謂。”

“瑞德麗!”

瑞德麗感覺自己的名字盤旋著傳遍海拉的土地,在樹林深處和秘密集會地點回響。她迅速策馬奔離,讓海拉來不及追上。她沿河騎往下遊,來到南端田地,尚未成熟的麥子東倒西歪、散亂一地,而海拉的祖墳本來是一處處墓門半陷於地、平滑青綠的隆起土丘,如今卻像壓碎的蛋,被夷為平地。在掀翻的黑土和破裂的基石之間,她看見沒有任何活人敢動的貴重兵器,微微閃著白光。她擡頭望去,樹林一片靜默,無垠的夏日天空伸展在安恩之上,無雲又安詳,只有西邊橡樹林上方郁積了一道深暗的藍。她再度掉轉馬頭,眺望空蕩低語的田野,對風輕聲說:“法爾,你的頭在我這裏。如果你要,如果你想讓它跟你的骸骨一起躺在赫爾的地底,那就來找我拿吧。”

隨後整個下午,瑞德麗都在古墳上方的樹林邊緣撿拾柴薪。太陽下山之際,她生起一堆火,打開天鵝絨取出頭顱骨。由於年代久遠又沾染煤灰,顱骨已經變色,套在寬大前額上的金冠深深嵌進頭骨。她注意到緊咬的上下顎間的牙齒都非常完整,深陷的眼窩和寬大突出的顴骨,讓她約略能想見歐溫掛在垃圾堆上那個國王瞪著不屈怒目的面容。火光使眼窩裏的陰影微微波動,她頓時覺得嘴巴發幹。她將色澤鮮艷的天鵝絨鋪展在地,擺上顱骨,接著從口袋裏取出玻璃珠項鏈,在腦海中用她的名字縛起一個影像,與珠串相聯結。她把珠串丟進火中,四周隨即映照出一圈巨大光亮的火焰之月,把顱骨、柴薪和她那匹不安的馬都圍在裏面。

月亮升起,她聽見海拉谷倉裏的牛群開始號叫,樹林外各處小農莊的狗驚嚇得齊聲尖吠。某個不是風的東西颯颯吹越橡樹林,經過瑞德麗頭上,她不禁縮起肩膀;馬本來臥在她身旁,這時慌忙爬起,不住發抖。瑞德麗試著說話安撫它,話語卻哽在喉頭。遙遠的樹林裏傳出轟隆巨響,先前靜靜伏臥的動物此時開始奔竄逃逸。一頭雄鹿盲目亂奔,突然闖進這奇異的火光圈中,嚇得人立鳴叫,猛然扭身沖向開闊的田野。小鹿、狐狸、黃鼠狼紛紛從夜色中驚起,無聲又情急地躍過她身旁。它們身後緊接著傳來樹枝和灌木叢折斷的聲音,還有不屬於這塵世的怪異咆哮自林間陣陣傳來。瑞德麗渾身顫抖不已,雙手冰冷,思緒淩亂得有如被風吹散的谷糠。她往火裏一根又一根添柴,直到玻璃珠染滿紅色火光。她全靠意志力才忍住沒一口氣燒光所有柴薪,然後站起身,雙手掩口,怕心臟怦怦跳出嘴巴,等待噩夢從黑暗裏現形。

現形的是那頭巨大的奧牟白公牛。席因·克洛格深愛這頭龐然大物,猶如赫爾的雷司深愛他的豬群。此時白公牛從夜色中出現,被一群騎士戳趕著沖向她的火焰。騎士的馬有黃色、鐵銹色、黑色,四肢瘦長,生著邪惡的眼睛,左右甩頭,邊跑邊咬嚙那頭公牛。公牛滿身是血是汗,平坦魁偉的臉上充滿狂亂和驚嚇的神情,從瑞德麗的火光圈旁飛奔而過,近到她能看見它眼眶發赤,聞到它恐懼的氣味。它轉向跑開,騎士蜂擁而上,沒有理睬瑞德麗,只有最後一個人轉過臉朝她咧嘴而笑,她看見騎士臉上有道疤痕,延伸到一只發白、皺縮的眼睛裏。

周遭所有聲響似乎全縮減成瑞德麗腦中的一個點,她模糊地想著,不知自己會不會昏過去。公牛在遠處的呻吟讓她再度睜開眼,她看見龐大的牛身在月光下色如死灰,低俯著犄角在海拉的田地裏橫沖直撞。那些騎士手臂揮舞閃電般銀藍的光芒,無情地一心要趕它撞向海拉關閉的大門。她刹時醒悟到一件可怕的事,他們會把公牛留在那裏,像份禮物一樣留在海拉的門口,讓公牛的死沉重地壓在他心頭,讓他去設法跟奧牟領主解釋。一瞬間她想到,不知雷司的豬群怎麽樣了。這時她的馬在她身後尖鳴起來,她陡然轉身,倒抽一口氣,面對著赫爾國王法爾的幽靈。

法爾正如她想象中那樣高大威嚴,寬平厚實的臉龐強硬得像狠狠甩上的大門。他的胡子和長發是古銅色的,每個指節都戴著一枚冷硬的金屬戒指,手持長劍高舉到其中一輪玻璃月影上,劍柄基座的寬度足足有他手掌長。他沒浪費時間開口說話,狠狠一劍砍進如空氣般稀薄的幻影中,結果幾乎失去平衡摔下馬來。他直起身,試圖策馬穿過那幻影,但馬發出痛苦的尖嘶聲刹住腳步,向他憤怒地瞥視。他勒馬後退,準備起步跳躍,這時瑞德麗伸手拿起顱骨,舉在火焰上方。

“我要丟下去了,”她屏息警告,“然後我會把燒成黑灰的它帶到安紐因,丟回垃圾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