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瑞德麗坐在眾師傅態度溫和不偏袒的沉默中,述說那名易形者到達南家找她,以及她逃出以西格山的經過;述說艾斯峻在國王之嘴平原上找到的石頭,並展露石頭留在她掌心的標記;述說內地荒野那空寂的夜裏,她如何將火握在手心,至尊豎琴手的杯子在火光中閃爍又放下;她雖然曉得他們已知道伊瀧是在安恩與變幻大海的結合下出生,但仍因悲傷和相關身世的緣故把那故事又說了一遍,在他們眼中看見謎題的線索逐漸聚攏。瑞德麗講完後,黃昏已悄悄潛入房裏,模糊了身穿黑袍的沉默人形,也模糊了古老的羊皮卷軸和鑲著金鉸鏈的無價手稿。一位師傅點起蠟燭,火光中她看見他臉上充滿耐心和倦意的皺紋,以及他身後歐斯特蘭國王瘦削冷峻的面容。師傅簡明地說道:“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全在質疑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事情有多緊迫。你們之所以關上學院大門,不只是因為你們曾接受朗戈創立者來這裏當師傅。我知道岱思帶摩亙到俄倫星山時,在那裏等著摩亙的是誰。”

師傅正準備用手中的細長蠟燭點燃另一根燭芯,聽到瑞德麗的話,頓時停下動作:“原來你也知道這件事。”

“我猜到的。而且後來,岱思——岱思也這麽說。”

“他似乎沒怎麽放過你,把那些事全說給你聽了。”亥爾說,聲音聽起來冷淡、不帶個人情感,但瑞德麗在他臉上看出一絲憤怒與困惑,是豎琴手在全疆土內引發的憤怒與困惑。

“我不是要他放過我,而是要知道真相。現在我就想知道真相,所以才來這裏。這裏是個起點。我不能就這麽回安恩。如果我父親在國內,我或許還可以回去。但如今我無法就這樣回去,在杜艾、盧德和安恩的王公貴族面前假裝我跟樹根或歷代國王的古墳一樣,確確實實屬於安恩。我有力量,但我害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無意間會釋放出內心的什麽東西。我再也不知道自己屬於哪裏,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無知,”狼王喃喃說道,“是致命的。”

特爾師傅動了動,陳舊的袍子在一片靜默中窸窣作響:“你們兩人來這裏都是為了找答案,但我們能給的答案少之又少。然而,有時候問題會搖身一變成為答案。我們確實有很多問題,關於易形者的問題特別重要。就在佩星者開始了解自己的命運時,易形者幾乎毫無警訊地出現。他們比佩星者更早知道他的名字,也知道那把鑲星的劍深埋在以西格山中,藏在禦地者之子的墳墓裏。他們很古老,比歷史與謎題最早的交織更古老,沒有來源,不知其名。我們必須找出他們的名字,唯有如此,你才會知道你自身的力量來自何處。”

“我還需要知道什麽?我已經知道他們企圖破壞安恩和伊姆瑞斯的王室血統,也知道他們弄瞎艾斯峻、差一點殺死摩亙,他們沒有慈悲,沒有憐憫,沒有愛。他們賦予伊瀧生命,又驅使他奔向死亡。他們連自己的族類都不同情——”講到這裏瑞德麗停頓下來,想起那名易形者的聲音,音質豐潤得令人意外又困惑。

一位師傅輕聲問:“你想到什麽矛盾之處嗎?”

“‘不是同情,而是熱情’……”瑞德麗輕聲說,“那名易形者就是這麽回答我的。她把火焰編織得好美,使我渴望得到她的力量。她說,如果他們那麽可怕,伊瀧又為什麽要回歸他們呢?她讓我聽伊瀧曾聽過的豎琴聲,讓我了解他的渴望,然後她告訴我摩亙殺死了那名豎琴手。”她頓了頓,其他人保持沉默,那沉默是老人熟知熟練的沉靜,是耐性的核心。“她給了我那道謎題,”瑞德麗的聲音沒有抑揚頓挫,“那矛盾之處就是謎題。就像岱思好心的舉止也很矛盾,那或許只是他的習慣,但……也可能不是。我不知道。至尊、這座學院、善或惡,這一切似乎都不是原來的模樣了。所以那時我好想見到摩亙,至少他知道他自己的名字,而一個叫得出自己名字的人,就看得清楚、叫得出其他事物的名字。”

瑞德麗的聲音消逝,眾人安靜地坐著,一張張面孔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看似以影子和記憶鑄造而成。

特爾師傅溫和地說道:“事物就是事物自身,是我們扭曲了它們的模樣。你的名字依然存於你的內心,像道謎題。不管至尊是誰,即使亟斯卓歐姆像戴面具一般冒用他的名字,他依然是至尊。”

“那至尊的豎琴手又是什麽?”亥爾問。特爾師傅沉默片刻,退入一段記憶中。

“他也在這兒念過書,在好幾百年以前……要不是發生這件事,我實在無法相信一個取得黑袍的人會如此嚴重違反禦謎學的紀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