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頁)

“謝謝你。”瑞德麗向特爾師傅道聲晚安,跟著年輕學生穿過安靜的走道。那學生沒再說話,依然低著頭,害羞得紅了臉。學生帶她走進一間空蕩蕩的小房間,床上放著她的行囊,一張小桌上有幾根點燃的蠟燭,燭光下是水壺和酒壺。深嵌在粗礪石塊中的窗戶敞開著,鹹鹹的夜風從懸崖邊吹來。她再次道謝,走到窗邊往外看,但什麽也看不見,眼前只有那彎亙古的月和懸浮在月亮兩角間的一顆迷途的星子。她聽見那學生在她身後猶疑地踏出一步。

“這裏的床單很粗……”然後他關上門說,“瑞德麗。”

瑞德麗的血液頓時凝結。

在柔和搖曳的燭光中,他臉上有模糊的細紋和陰影。他比她記憶裏高,那件沾染汙漬的白袍並未隨易形而改變,此刻讓他的肩膀繃得往上皺縮起來。一陣風吹動燭光,把火焰朝他的方向吹,瑞德麗看見了他的眼睛,不禁雙手掩嘴。

“摩亙?”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顫動。兩人都沒有動,空氣像一塊堅實的石板一樣卡在兩人中間。摩亙看著她,那雙眼睛曾直直望進俄倫星山內無盡的黑暗虛無,望進一名巫師腦海中的裂縫和空洞。她向前移動,穿透那塊石板,碰觸並握住一樣恍如風或黑夜般永恒的東西,既具有一切形狀又毫無形狀,像顆落在山腳下千萬年、經水流沖刷侵蝕的小石頭。他稍微動了動,瑞德麗的手認出他的原形。她感覺摩亙的手輕撫她的發,輕得像呼吸。然後兩人再度分開,雖然她不知道移動的是他還是自己。

“我本來想去安紐因找你,你卻在這裏。”摩亙的聲音聽起來低沉、苦惱、沙啞。他終於移到床邊坐下,瑞德麗直盯著他,說不出話。摩亙迎視她雙眼,他那張臉是陌生人的臉,瘦削、骨架堅硬、靜止不動,此刻突然染上一層揮之不去的溫柔。“我不是故意要嚇你。”

“你沒有嚇到我。”話聲在她自己耳中聽起來好遙遠,仿佛說話的是她身邊的風。她在摩亙身旁坐下。“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我聽說了。”

“我沒想到……亥爾說你不會來這裏。”

“我在伊姆瑞斯外海看見你父親的船,心想,既然翠斯丹跟你在一起,或許船會停靠在這裏,所以我就來了。”

“她說不定還在這裏。卡濃·馬斯特來找她,不過——”

“他們已經回赫德了。”

摩亙斷然的語調使她審視了他一會兒:“你不想見到她。”

“現在還不能。”

“她叫我見到你時告訴你,要小心。”

摩亙沉默不語,依然迎視她的眼。瑞德麗慢慢醒悟到摩亙有沉默的天分,他選擇沉默時,沉默似乎從他身上流淌而出,就像老樹或多年靜止不動的石頭那種疲敝沉默,與他的呼吸同步,在他那雙靜止不動、留有疤痕的手裏。他突然無聲地移動,沉默也隨之流動。摩亙轉身走到瑞德麗方才佇立之處,望向窗外,短暫片刻間她想著,不知摩亙在夜色中是否看見了赫德。

“我聽說了你們的旅程。”摩亙開口,“翠斯丹、萊拉和你趁著黑夜搭麥頌的船溜出凱司納,用某種亮得像小太陽的光讓七艘伊姆瑞斯戰艦看不見路,又乘坐緩慢的平底船在冬河的洪水中逆流而上,一路去到至尊的門前,要問他一個問題……還叫我小心呢。那個連艾斯峻都能蒙蔽的光是什麽?這一點在商人間引起了很精彩的揣測,就連我也很好奇。”

瑞德麗開口正要回答,又停頓:“你得出什麽結論?”

摩亙轉身走回她身旁:“我想大概是你變出了什麽東西。我記得你會變些小魔法。”

“摩亙——”

“等等。此時此刻我想告訴你——不管還發生過什麽事,或即將發生什麽事——在我從以西格山下來時,得知你們正進行那趟旅行,這對我很重要。我這一路不時聽見你的名字,還有萊拉、翠斯丹,你們就像遠方的小小燈光,意外地出現。”

“翠斯丹真的好想見到你,你難道不能——”

“現在還不能。”

“那要到什麽時候?”瑞德麗無助地說道,“等你殺死岱思以後嗎?摩亙,你殺的豎琴手已經夠多了。”

摩亙表情未變,但眼神從她臉上飄走,飄向某段記憶。“柯芮格?”片刻後他又說,“我都把他給忘了。”

瑞德麗咽了口口水,感覺這句簡單的話再次在兩人間嵌進遙遠的距離。摩亙再度靜默,那靜默像一面盾牌,無法動搖,無法穿透。瑞德麗心想,藏在那面盾牌後的究竟是個完全陌生的人,還是個對她而言就如他的名字那般熟悉的人。摩亙看著她,似乎讀出了她的思緒,伸手越過那段距離,碰觸了她一下。另一段沒有形狀的可怕記憶又穿越靜默湧現在他眼中,他稍稍別過臉,直到記憶消退。摩亙輕聲說:“我其實也該等一陣子再見你的,但我真的——我想看看一件非常美麗的事物,安恩的傳說,三大地區的珍寶。我需要知道你仍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