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恨滿金徽

皇帝的九龍肩輿是坐不得的,錦書知道規矩,婉拒了他的好意兒,登上了妃嬪份例的代步。小小的竹篾轎兒頂上是蝙蝠祥紋的華蓋,傘下燕飛柔軟,風迎頭吹過來,起起伏伏的飄蕩著。

這場風波有驚無險,她捏了捏肩頭,他要是晚來一炷香的時候,大約她就已經不在人世了。這會子好了,能暢快倒口氣兒,她眯起眼,兀自受用,小竹輦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前星門。

“主子回來了。”早早候在房蔭下頭的金迎福曬得臉膛發紅,停了輦先就地磕頭,“奴才給萬歲爺請安,給貴主兒請安!”頭在青磚上重重一碰,又慌忙起來躬腰搭手讓錦書借力,笑得像朵花,“好主子,您真善性兒,還記得奴才呢,奴才好大造化!”

錦書下地笑了笑,“諳達客氣了,您也是我的恩人,我能認崔總管做幹爹,全賴您的舉薦。”

金迎福腰哈得更低,“主子千萬別這麽說,折煞奴才了!”說罷一笑,“果然佛家說得沒錯,種善因得善果,奴才原當這輩子完了,擎等著上安樂堂了此殘身了,沒曾想還有這一天。”

一行人進了惇本殿,遠遠一個太監悶頭過來打千兒,“奴才恭請聖安,請貴主子金安。”說完了擡頭咧嘴笑,看那滿臉皮相,竟是芍藥花兒。他邊卷袖子邊道,“萬歲爺恩德,準奴才來侍候主子娘娘穿戴档。奴才老家祖墳上長蒿子了,樂得奴才直想打滾兒呢!”

皇帝道:“你少賣弄,朕要不是看你主子娘娘心疼你,早就一根繩子勒死你了。”

是啊,知情不報視同共謀,芍藥花兒冒了一頭冷汗。不過這金迎福是坤寧宮總管,他怎麽也安然無恙,倒著實讓人好奇。

他一面觍臉應著,一面偷眼兒覷金胖子,見他老神在在的模樣突然醒過味兒來了——敢情萬歲爺安排在皇後身邊的耳報神就是他啊!聽說萬歲爺前頭在太皇太後跟前,還像模像樣的擔心他對錦書不利,看來不過是替自己打掩護,怕人知道他處心積慮的算計皇後……乖乖,這萬歲爺也怪不容易的,做皇帝真要有兩把刷子才行啊!

過惇本殿上中路,卻不見容嬪跪迎,只有身邊的兩個精奇嬤嬤伏在廊子下叩頭。那奶媽子泥首道:“奴才恭迎聖駕,給貴主子道喜了!我們主子原該親迎的,可今兒中了暑氣,吃了早膳突然厥過去了,這會子正請太醫診脈呢。容主子惶恐極了,說禦前失儀是死罪,爬也要爬來請安,誰知道實在起不來,就打發奴才們來請罪。”

錦書笑吟吟說罷了,心裏明境兒似的,這哪裏是中暑,分明是下不了這個氣兒。原本還是比肩的,自己越了品級一下子躥上去,她自然是極不舒坦的。

蔡嬤嬤又道:“容主子說了,回頭好些兒了就到萬歲爺跟前伺候。”

皇帝蹙了蹙眉,“叫你主子自去養病,朕這裏用不著伺候。”說罷繞過工字殿角門往後頭繼徳堂去了。

宮裏人備了冰湃西瓜和甜碗子給他們解暑,皇帝接了塊瓜慢慢吃了,漱口盥手拿巾櫛擦拭,盤腿坐在炕桌前,執起朱砂筆,邊蘸墨邊道:“你如今晉了皇貴妃,這裏的起居規制已經不適宜了。回頭讓金迎福上翊坤宮張羅張羅,你搬到那裏去。”

宮裏樁樁件件都有定例,這毓慶宮本朝是用來放皇帝藏書的,並不作妃嬪居住用。翊坤宮只比坤寧宮略小,她現下統理六宮,再住這裏的確不合適了。

錦書起身蹲福應個是,只道:“我怪舍不得這裏的,說實話不想搬。”

皇帝眼睛盯著通本奏章,嘴裏葫蘆道:“那不成,人說夫貴妻榮,朕是天下之主,倒叫婆娘住小屋子,又不是外頭糊塗官員的小老婆,沒有這個道理。”

錦書扭身過去收拾案頭的古籍,笑道:“這話說的!您不是混賬官員,我可不是小老婆嗎!”

皇帝不說話,提筆落禦批,半晌唔了一聲才道:“少混說,後宮無後,你就是內當家的。朕的主都作得,獨一份兒的體面尊貴,誰敢說你是小老婆?你是朕的正經媳婦兒哪!”

錦書掩嘴笑,“奏性兒!叫人笑話!”

“當真的。”皇帝嘴角綻出自在的花,“我眼下是有妻萬事足,要是北方戰事能夠平定,就更齊全了。”

也說不清的,她心頭猝然一驚,囁嚅著想去問,又怕得個幹政的名聲,只得抿嘴把話咽了回去。

轉身到月洞窗前坐下,搭著窗下雞翅木柵欄往外看,只覺得腦子裏暈沉沉沒有主張,恍惚要出大事似的。

風漸大,前晌還響晴的,一轉眼陰雲密布,天上鼙鼓似的雷聲滾動。

她起身合上窗屜子,那格子上蒙的窗戶紙無聲的股脹了下子,她收回手悠乎一嘆,要下雨了。

天一氣兒黑下來,驟雨打在雨搭上一陣緊似一陣,電閃雷鳴,猛一個霹靂就照亮半間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