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第3/15頁)

世事無常,兩人十幾歲的女孩兒促膝好一通感慨,不覺日影西移了。

夏天晝長夜短,東二長街上的梆子“托托”地敲起來,寶楹這才發現到了後蹬兒了,忙起身告辭,趕在宮門下鑰前回景陽宮去了。

李玉貴垂手進養心門,邊走邊想,太慘了!太慘了!好好的太子爺啊,全完了!打小兒看著長大的,老輩子上捧著含著都嫌不夠,如今成了那樣兒,身子骨又弱,在寺院裏吃齋念佛,撞鐘敲木魚,哪裏受得住喲!

他抓著袖子抹眼淚,嗓子裏卡了團棉花似的難受。上了偏殿前頭的台階走到廊廡下,明紗的宮燈照著,臉色蠟黃蠟黃的。

敬事房馬六兒迎上來,哈腰道:“諳達差辦得了?路上辛苦,一走三天的,送到哪兒去了?”

李玉貴只顧搖頭,“甭問,上頭不叫說的,你聽了落不著好兒。”

馬六兒一臉哀容,全沒了平時油嘴滑舌的勁頭,給他掃了掃肩上灰土,一味地嘆氣。

“可憐見兒的……”李玉貴說著,猛收住了嘴,朝殿裏看了看,“爺在哪兒?”

馬六兒道:“在梅塢裏頭。這兩天煎熬,人都瘦了,也不說話,整天埋頭批折子,有時候對著筆架子愣神,一坐就大半天的。”

李玉貴歪著腦袋琢磨,到底是嫡親的父子啊,太子現下這麽個結局,萬歲爺嘴上不說,心裏不定有多痛呢!

造化弄人,要是爺倆沒有同時瞧上了一個姑娘,或者裏頭有一個肯謙讓,也不至於鬧到今天的局面。怪只怪兩個人脾氣太像,都是要足了強,太子羽翼又未豐,最後一敗塗地是必然的。

兒子沒了,做老子的哪個不抱憾心疼?太子雖保住一條命,這樣活著也和死了無異,今生今世只怕沒有再相見的機會了。

“國舅爺和豫親王怎麽處置了?”李玉貴悄聲問,在自己脖子上比了一下,“辦了沒有?”

馬六兒踮起腳尖在李玉貴耳邊說:“那二位暗地裏已經辦了,對外只說是暴斃,還叫家裏發喪搭靈棚呢!萬歲爺想得周全,太子爺這件事要壓下來,就不能往外頭傳,實情只有軍機處幾位章京知道,絕泄露不出去。太子府上也操辦了喪事,昭告天下太子染天花薨了,也成全了他的好名聲。”

是啊,皇帝在莊親王出發前吩咐過“臉面要緊”,既然要保太子的命,怎麽好給勒泰和展遲定罪?他們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罪同榮,那兩個上菜市口,太子還能活嗎?

李玉貴往坤寧宮方向指了指,“那位現如今怎麽發落?廢還是不廢?”

馬六兒攏著馬蹄袖說:“聽說太皇太後發了話,不叫廢呢!說廢後是震動朝野、驚慌天下的大事,皇帝要頒廢後召書,須得拿出母德不淑的憑證,否則就是無妄之怒,有礙聖德高明。”

又是瞧著太子爺,皇後助紂為虐原本是最堂皇的罪名兒,現在礙於太子,終究不好處置。

李玉貴點了點頭,“還是住坤寧宮?暗裏是怎麽開發的?”

馬六兒咳嗽一聲,一五一十的交代,“萬歲爺朝上告諸臣工,皇後因著太子爺薨逝傷了心脈,病體要靜靜頤養,昨兒巳正牌送到園子裏去了,這回大約是要‘養病’養到死了。”頓了頓復又道,“謹主子那兒倒安靜,老祖宗沒發話兒,可皇太後那裏不能饒。您瞧著吧,按了葫蘆起來瓢,橫豎有會子折騰的。”

李玉貴湊近了問:“萬歲爺怎麽個意思?兩個人還恁麽僵著?”

馬六兒說:“萬歲爺哪兒能放得下!我估摸是太子爺這頭的事兒沒了,心思也遊移,這兩天光打發人去瞧,自己並沒有走宮。”

李玉貴哦了聲,歪頭站在滴水下走神兒。長滿壽從“中正仁和”裏頭出來,看見他忙上來打千兒,大松了一口氣道:“總管您可回來了,這上差當得,我腔子裏直發緊!您回來了我就超生了。怎麽在這兒站著?還不進去回萬歲爺?”

李玉貴邊走邊說:“三天沒在,總要找知情的人問清楚,回頭主子爺有話,不至於一頭的霧水。”言罷過了穿堂進西耳殿。

梅塢是納涼的好所在,穿堂門大開,和檻窗外的風對流,大夏天都是極舒適的。皇帝佇立在玻璃屜窗前,背著手朝西圍房院裏看,風吹起了紫金冠上的絲絳,紛紛揚揚的飄蕩,落寞而孤寂。

李玉貴喉頭微哽,平了平心緒甩袖泥首行禮,“奴才恭請聖安!奴才不負聖托,向主子爺交付皇命。”

皇帝沒有回頭,依舊眺望窗外,只是聲音幹澀,低聲問:“怎麽樣?”

李玉貴伏地道:“宮門這會子下了鑰,莊王爺不方便進來,明兒再來給萬歲爺請安,讓奴才先給帶話給主子,太子爺……東籬已在承德普寧寺剃度,由廣源住持授的戒,法號青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