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第2/15頁)

寶楹悵然一嘆,“一切都是命,怨得了誰呢?我當初要不是被他算計,能到今天這步田地?我如今也不怨恨誰了,得過且過著,聰明人絞斷腸子是一世,糊塗人悠閑自得也是一世。他出家做和尚,離了這爾虞我詐的名利場,六根清凈也不是壞事。”

錦書懨懨靠在檻窗下,她心裏的懊悔沒人能夠體會,太子尚未弱冠,一輩子就葬送在她手裏,這樣深重的負罪感幾乎把她壓垮。她沒法像寶楹說的那樣看開,自己肩上的擔子,吃不吃力只有自己知道罷了。

勉力一笑,“咱們不說這些,往後常走動,也有個伴兒。我前兒聽說永定太妃的六十大壽要到了,蟈蟈兒上庫裏挑了幅江南織造的雲錦,那緞子面兒齊整,我想著繡上一千個團壽,好應個景兒。過會子先描底子,明兒祭針開繡,你也一道兒來吧,算咱們兩個的份子,好不好?”

寶楹瞧她臉上笑得慘淡,蹙著眉頭道:“你也別強顏歡笑,多累得慌!我知道你不容易,才剛我聽梅主子說了,萬歲爺那頭也坑人,你心裏不受用就哭,有什麽!”

“我有什麽不受用的……”她扭過身去,一面說著,嘴角忍不住地往下撇,這麽的一發就不可收拾了,先是抽噎,漸漸就蒙著眼睛痛哭起來,邊哭邊道,“沒良心挨千刀的,他把我當什麽人了,台上的醜角兒是怎麽的?快別提這茬,想起這個我就沒臉活,我但凡有氣性兒,這會子就該一頭碰死才好。”

寶楹嚇了一跳,惶惶道:“你別混說,這宮裏多少委屈人的事兒,你為這去死,我豈不是該死八百回了!我也不知道怎麽勸你……”她茫然調過視線看窗外,隔著綃紗,外頭景致朦朦朧朧,想起頭回養心殿侍寢。

皇帝對於錦書一個人來說,大約算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吧!那回他傷情過愈,迷迷糊糊把她當作錦書,那張臉上窒息似的疼痛叫她至今忘不了。這世上總有一個人要為另一個人粉身碎骨,皇帝是馬上天子,威懾朝堂,他站在權利的最頂端,世人拿他當神一樣的看待,卻忘了他也有血有肉,骨子裏也渴望愛情。他對錦書就是全心全意的,那份真情她看得真真切切。

他們有情有義,再多的磨難總有超生的一天,自己呢?鎖在深宮裏,整天的和笸籮針線為伍,實在無聊就進園子看太監放鷂鷹,蹲在墻根看螞蟻上石榴樹。她的良人放到山西任上去了,聽說家裏張羅了一房媳婦兒,女家是官宦人家,丈人爹在禮部供職,還在刑部兼著差,這麽好的良配,估摸著不久就要成親了吧!照理兒是不該再牽掛著了,可心頭終歸放不下。

她淚盈盈的抽手絹拭淚,錦書反倒頓住了,小聲道:“怎麽了?是想家了?還是想那個人?”

“真是苦。”她淒惻地搖頭,“要是有下輩子,好歹別托生到這帝王家了。外頭人想進來,殊不知裏頭人的苦悶。我再想他有什麽用?伺候過人的身子,就是逃出去也叫人唾棄。上回我娘來瞧我,隔著神武門說話兒,說偷著拿他和我的八字叫算命的合過了,一個是水命,一個是土命,到底走不到一塊兒。我料著八成像你和太子爺,命裏定下的有緣無分。”

錦書認真琢磨起來,“一個水命一個土命,怎麽就八字兒不合呢?”

寶楹說:“土遇著水就碎了、化了,自然就不成了。”

“不是還能和稀泥嗎?”她嘖嘖咂嘴,“可見是混說的。”

殿裏旁聽的人都掩嘴笑起來,寶楹笑得歪在榻背上,“我瞧你才是個和稀泥的積年呢!姻緣的事兒,還帶這樣式的麽?”

這一通排遣,頂上的烏雲倒散了些,宮膳房送了新出籠的粉蒸點心來,兩個人閑適用了些,又提起寶楹的家裏人。

錦書盥了手,接過司浴宮女呈上來的巾櫛慢慢地擦,問道:“我頭前聽說,你父親是漢軍旗下的包衣?這會子在哪兒供職?”

寶楹搖著扇子說:“常年的駐守豐台,原先是戈什哈,後來升的都統,在制台手底下管錢糧軍餉。”

錦書笑道:“這缺兒不賴,想是南苑王府的家生子兒吧?”

寶楹嗯了聲,“可不是麽,萬歲爺何等的精明,朝廷戶部和外放官員,但凡和銀子錢有關的,自然都是家生家養的。”

“家裏還有什麽人?”

寶楹道:“有個娘,還有三個姨娘,只是沒兄弟姐妹。”錦書正疑惑,她接茬解說道,“我也不瞞你,我爸爸不生養,幾個姨姨都是白做樣子。我娘前頭嫁過人的,我跟著我娘進的董家,跟了後爸爸的姓兒。”她又嘆息,“女人一輩子多苦啊,亂世裏頭死了男人,帶個孩子不好養活,只好改嫁。我那後爸爸沒別的毛病,好喝個酒,酒量又不濟,吃醉了在外頭是個悶葫蘆,回了家撒氣罵人,前抄一千年後抄八百年的,把人家祖宗孫子問候個遍。你沒見過那樣的,滿眼的血絲兒,嘴裏噴著酒氣,叉腰往院裏一站,夜叉星似的嚇嚇人。我沒進宮前想,往後一定不能嫁這樣的男人,沒法兒過日子。現在出了閣,配的是天底下最尊崇的人,可你瞧瞧,又是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