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只憑芳草(第4/15頁)

“他……”皇帝視線驀然模糊,勉強穩住嗓音問,“禮成了?說了什麽嗎?”

“回萬歲爺的話,什麽也沒說,奴才瞧著剃度的……”李玉貴想起太子那滿頭的烏發簌簌地散落在地上,終究克制不住的嗚咽出聲。

祈人頭發最金貴,除了國喪不剃頭的。昔日坐在軍機值房裏從容代政的儲君,如今被剃成了禿子。腰上的黃帶子摘了,換上了的僧袍,看人時眼裏的光芒滅成了灰,再沒了往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兒,沉得一潭死水似的。沖莊親王合十一拜,頭也不回的隨小沙彌往禪房裏去了。

莊親王腳下蹣跚著追了兩步,哭得幾乎噎氣兒,叫身邊的隨侍左右叉住了才不至跌倒。癱坐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拾了一縷發裝進荷包裏,叫回來呈萬歲禦覽。

李玉貴從懷裏摸出平金荷包高舉起來,“主子,這是太子爺留下的,請主子過目。”

皇帝身子顫了顫,淚水長流,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撐在窗屜子上捯氣兒。李玉貴被嚇得蹦起來去攙扶,驚恐道:“主子爺,好歹保重聖躬,奴才扶您坐下歇歇。”

皇帝擺了擺手,“朕不礙的,你去慈寧宮回老祖宗……說得軟乎些,別驚著她老人家。”

李玉貴躬身道是,卻行退出了梅塢。

皇帝回身去拿桌上的荷包,解開袋口看一眼,心像被泡在了沸水裏,霎時縮作一團。他以為自己已經痛得麻木了,可看見那縷頭發,還是抑制不住腿顫身搖,幾乎要暈厥過去。

這孽障,他舍了三千煩惱絲,自己超脫去了,留下至親怎麽活下去?皇帝攥緊了手,指甲刺得掌心生疼,怔怔坐在涼椅裏想,所幸承德不遠,惦記了還能去瞧瞧。雖說佛門平等,到底人吃五谷,總有偏頗的時候,廟裏人知道他的身份,也不會給他小鞋穿。

可憐天下父母心,兒子犯了錯,自己當局震怒,轉過了性兒,又舍不得,痛斷肝腸。

都說帝王無情,他的毛病自己知道,面冷愛挑剔,擠兌官員無孔不入。臣工們怕他,他手握通天權勢,嚴峻刑律,不合心意就傳脛杖。龍潛時聽南苑百姓議論過,宇文家有兩個混世魔王,一個玩出名,一個狠出名。他名聲不好,可誰又知道他人後善性,對骨肉也有說不出口的拳拳愛意!

心下空落落,他起身踱進穿堂,太子這頭算是塵埃落定了,還有另一宗,她那裏怎麽辦?他想她,又怕見她。忍了三天了,不知她的氣消了沒有,聽說搬進繼徳堂去了,只怕輕易是拐不過彎來的。

他承認,剛開始的確是因著皇考皇貴妃才注意她的。後來就不是了,後來他全身心的投入,拔不出來,單單戀著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他想大概是遇上宿命裏的克星了,他就像粘在蛛網上的蛾子,使盡了渾身解數,卻是越套越牢。

她不像別的女人,會上趕著討他的好兒,撒嬌邀寵溫柔入骨。她一直冷靜清醒,那份自持,叫他一個爺們兒家都要興嘆。奇就奇在他吃那一套,她越不待見他,他越愛厚著臉皮兜搭她。只是這回遇上大麻煩了,叫皇後把陳年舊事一股腦兒抖摟出來,她心裏對他生了厭惡,後話當真不好說。

皇帝開始在正殿裏兜圈子,六十四根金龍巨燭照得滿室輝煌。他在藻井下站了會子,掏出懷表來看——

亥正三刻,已經是人定的時候。宮裏規矩大,交亥時牌就該上床安置,這時候她該是沉沉好眠的了。眼下過去,怕會擾她清夢,不過她睡迷了,肯定比白天好說話。

皇帝擡腿就出養心門,長滿壽忙不叠跟上來,哈著腰垂手問:“主子爺,宮門下了鑰,您往哪兒排駕?奴才先去知會一聲兒。”

皇帝冷冽的瞧他一眼,“你說呢?”

長滿壽咽了口唾沫,縮著脖子道:“爺,前星門這會子也宵禁了。”

皇帝不搭理他,腳下加快了朝毓慶宮去,到了前星門一看,鐵將軍把門,可惱的是竟連上夜的太監也沒有。

“這裏愈發沒了王法了!明兒點卯,你瞧瞧是哪幾個當值,回頭嚴懲。”皇帝沖長滿壽努嘴,“叫門兒!”

長滿壽應個嗻,揚手就拍門,邊拍邊喊,“裏頭誰當值?開門迎駕!”

門裏“嘭”地倒了條凳,約摸守門的從凳子上跌了下來,兩聲哀號傳來,門閂急急響了,兩掖門扉洞開,上夜的撲倒在地上篩糠,“奴……奴才,恭迎……恭迎聖駕。”

皇帝撩袍子進惇本殿,遠遠看見毓慶宮正殿的燈亮起來,門前跪倒了一片人。他目不斜視,繞過中路想從角門上進繼徳堂,誰知那三進院竟落了鎖。

這是有意兒攔駕呢!長滿壽打個突,趕忙上前叫門,“蟈蟈兒,春桃兒,開門迎駕哪!”連叫好幾聲,裏頭波瀾不驚,一點兒動靜沒有。他急得一腦門子汗,邊抹臉邊把院門拍得砰砰有聲,“哎喲,我說……急死我了!蟈蟈兒,姑奶奶,您好歹答應一聲,聖駕面前可不敢唐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