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極傷心(第2/19頁)

他春巡的那幾天,她一面忍著皮肉之苦,一面為他牽腸掛肚。風大了擔心他吹著,下雨了擔心他淋著,好像忘了他是仇人,忘了禦前有幾十個宮女太監圍著他打轉。這事兒擱在以前她不能認,現如今到了這地步還有什麽可裝的?承不承認都是鐵打的事實,容不得她抵賴。

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她在意起他來,她也偷著盼他,悄不聲兒地看他一眼,就滿足了。唉,其實她早就泥足深陷了,還自己騙自己,自己嚇嚇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場,把心裏的苦悶都哭出來。她愛誰也不能愛他!她要敢對他動心思,別說慕容家滿門上千口人怨她,恐怕連天都不能容她!

怎麽辦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讓他知道。就憋在心裏一輩子吧!死了裝進棺材裏,埋進土裏,也就完了。

皇帝順從的由她引著坐下來,她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的團龍上,恍惚又有些郁悶。她念著他,想著他時,他在駐蹕的行在裏幹了些什麽?歌照唱,舞照跳,仍舊是自在非常的帝王生活。

她彎下嘴角,把那些不該她操心的東西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來,沖鏡子裏的皇帝肅了肅,“主子,奴才僭越了。”

皇帝冷著臉子點頭,“你只管料理你的。”

男人家的發質硬些,皇帝的鬢角分明,頭發又濃密又厚實,錦書小心解開他的玉帶,那沉沉的發披散下來,長及腰背。祁人遵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的老規矩,一輩子只剪三回頭發,很多人長到一定程度就停下了,皇帝似乎不是,他的頭發烏亮烏亮的,沒有一點兒枯乏的跡象。老話說了,要好得打頭上起,頭上齊整,一輩子過得舒坦。您滿大街瞧去,頭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門的;頭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兒,就是水三兒。這話雖不盡然有道理,但大致還是有講頭的,一看皇帝,就知道是個有福的人。

她慘淡一笑,可不是嗎!做皇帝的還能沒福嗎?她又想起自己的父親,按說他不是個操心的人,可四十歲不到就生了華發,密密匝匝的和黑發交織在一處,遠遠地看就像個耄耋老翁。後來國破家亡,一輩子走到頭,什麽也沒落下,除了可憐可悲,找不著別的詞令兒了。這大概就像命裏注定似的,派了你幾年皇帝命,多一刻都不讓你幹,時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後頭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皇帝搶了慕容家的江山,她只恨他做得太絕,就跟永樂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個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們,堂兄弟堂姐妹兒們,個個人頭點了地,單留下她,也不過是另有用處,那天永晝要是沒出宮,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其實活著還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體,後頭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裏發涼,她順著頭發絲兒一點一點打理,把飛遠了的思緒一股腦兒收拾回來,暗啐自己想那些沒用的幹什麽,不是你的東西別惦記,徒增煩惱罷了。

宮裏梳頭的家夥什不是一把到底,各種精美絕倫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裝著,從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講究,各有各的用處。梳子是順頭發用的,先挑梳齒排列最稀疏的上手,慢慢地由疏到密,最後挽發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質地,大英皇帝崇佛,又兼著木是五行根本,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皇帝梳頭真不是件輕省的差使,以往看劉太監伺候太皇太後,左右一倒騰,三下兩下就能成事兒,挽的髻花又結實又漂亮。看人挑擔不吃力,到了自己這兒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後梳總歸是不得要領。

皇帝從鏡子裏看她,那小模樣,梳個頭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他滿把頭發擰下來似的。他瞧著怪可笑的,一面還要吃痛忍著,好容易束起了髻,兩個人不約而同舒了口氣。

錦書盯著金磚上的幾十根頭發發怔,皇帝回頭看,嘆道:“虧得完了,再過會子,朕非得禿了半邊不可。”

錦書忙蹲身把頭發一根根收拾起來,一並裝進事先備好的錦囊裏,邊謙恭道:“奴才手腳笨,以往並沒有伺候過主子梳頭,今兒是硬著頭皮當差的,手上也沒個輕重,叫萬歲爺受委屈了,奴才……”

皇帝料她又是“奴才死罪”、“奴才惶恐”這類的話,忙劫了話頭子道:“成了,請罪的話就甭說了,朕猜都能猜出來,再聽耳朵都要出繭子了。”

錦書見他這麽說悻悻的,閉上嘴不言聲兒了。

皇帝站起來拍了拍袍子,慢慢說:“再過兩天是花朝節了,朕答應老祖宗遊海子去的,到時候你來不來?”

錦書低頭琢磨,身上的傷好利索了,上夜得回到正軌上去了,仍舊是春榮守前半夜,自己守後半夜。上半晌大抵是在榻榻裏歇覺,太皇太後也不樂意讓她多在皇帝眼前晃悠,所以絕沒有機會去遊什麽海子的。於是她搖頭道:“奴才不在值上,大約是去不了的。再說宮裏事兒忙,奴才還有好些地方要收拾,萬一老祖宗缺什麽短什麽,打發人回來取,奴才還得另張羅,總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