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無處無愁

寶楹一路跟著敬事房太監來到養心殿。

初春的夜裏很冷,風直往骨頭縫裏鉆,她裹著厚厚的大氅,還是忍不住把牙磕得哢哢響。似乎也不單是因為冷,從她接了口諭的那時起,她就跟掉進了冰洞裏似的,渾身再也暖和不起來了。

別的妃嬪領旨侍寢就像過年,到處的宣揚,手底下的人逐個兒放賞,面子裏子全然不顧了,唯恐別人不知道她給翻了牌子,短了她兩句敬賀的話。到了她這兒全然不是這麽回事兒,她走一步蹭一步,恨不得立馬來道上諭遣返。管他冷宮也好,牢籠也好,她情願一腦門子紮在裏面不擡頭了,也不願意到這金碧輝煌,卻陰冷刺骨的帝王寢宮裏來。

有些話她沒法和別人說,就是見著娘家人也開不了口,皇帝面上溫文爾雅的,卻是個只圖自己盡興不顧別人死活的。她不知道他對別的妃嬪是否也這樣,總之自己是吃夠了苦頭,這種難言之隱怎麽排解才好?原當給禁了足,敬事房上呈的綠頭牌上就不會有她了,誰知千算萬算還是逃不過去。

皇帝能想起她,必定是錦書那裏又碰了釘子,這一肚子氣要撒出來,她免不了要受罪。寶楹想著打了個寒戰,宮燈的光照在她臉上,白得像鬼似的。

李玉貴上來虛打了個千兒,“奴才給董主子請安。請小主兒進配殿更衣,今兒個是您頭回在宮裏侍寢,奴才安排了女官服侍您。”他往西邊一引,“小主兒請。”

寶楹看著李玉貴,眼裏淚光盈盈,她張了張嘴,啞聲道:“諳達,我今兒身上不利索,您瞧……”

李玉貴眼皮子一耷拉,他半笑不笑地說:“這奴才可做不了主,您千萬別難為奴才。各宮各院每天都有禦醫請脈,您要是有什麽不爽利的,內務府必定有記档,或是信期,或是抱恙,總有個說頭。既然今兒晚上有您的牌子,萬歲爺也翻了,那您就是病著,也得伺候著不是!”

寶楹默默咬緊了牙,宮廷之中就是這樣,各人自掃門前雪,沒人心疼你。你就是冤死苦死,人家都懶得搭理你,還要眼一斜,嗤的一聲說你拿搪,得了便宜賣乖,聖眷在身,矯情病就犯起來了。

敬事房馬六兒在旁邊催促,“走吧,小主兒,別叫萬歲爺等急了。”

寶楹深深吸上一口氣,硬著頭皮擡腿進了西配殿。榻前早有宮女候著了,給她見了禮就不客氣了,三下五除二剝光了她的衣裳,前前後後打量一番。因著後妃進幸,事先都沐過了浴的,所以只在腋下撲上粉,就拿熏籠上的被子把她嚴嚴實實包了起來,然後擡手擊掌,外頭的馱妃太監躬身進來,低著頭,垂著眼打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到了這份兒上還有什麽呢?寶楹順從的趴在馱妃太監背上,縮著脖子閉著眼,由著太監把她送進了東稍間。

皇帝正坐在床頭讀書,眉峰上攏著薄薄的愁,見她進來的也不說什麽,撂下書冷冷地看著她。敬事房太監把人放下了,皇帝還沒躺下,就少了送妃嬪上龍床的那步。太監跪下磕頭,起身後腰哈得幾乎和地面水平,低垂著雙臂卻行退到寢宮外,和馬六兒一道在南窗戶下侍立,掐著點兒等裏頭完事了,好再把侍寢的人背出來。

寶楹在床前尷尬的僵立著,臉上發燙,心頭打突。她到底是年輕小媳婦,叫男人直勾勾的瞧著,就臊得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穿著杏黃的 褻衣 ,燭火映照下仿佛籠罩在一團溫暖的光暈裏。他看著她,心底隱隱作痛。這樣相像的臉,站在這裏的是她多好!愁苦又湧上來,他覺得胸口破了個大洞,冷風嗖嗖地往裏灌。缺了一塊,怎麽填補都沒有用了。

他慢慢躺下,看著那曼妙身姿從被子那端鉆進去,小心翼翼順著床沿匍匐,然後披散著長發,在離他一尺遠的地方蜷縮成小小的一團。他只覺難過,她的睫毛像蝶翅般顫動,他低頭看下去,倏地有了錯覺,恍惚間以為這就是錦書,心理防線便轟然潰堤了。

他靠過去,伸手把她圈進懷裏,溫柔的,生怕一個唐突碰壞了她。他說:“你不要離開朕,朕知道錯了,朕對不住你。”

寶楹如遭電擊,腦子裏瞬間空白。皇帝厭惡她,從來沒有摟過她,即便是最親密的時候也不會讓她貼著他的胸膛。現在他抱著她,軟語和她說話,她惶恐之余不知所措起來,繃緊了身子瑟瑟發抖。

皇帝溫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背上輕輕摩挲,吻她的額頭、鼻子……像對待至愛的女人。他嗡噥有聲:“別怕,朕再不傷你了。朕是沒法子,朕活不下去了,你知不知道? ”

這話不是對她說的,寶楹知道,他把她當成了錦書。冷血帝王會有這樣的一面,她簡直無法想象。錦書 幸運,天底下最尊貴的兩個人都愛著她,愛到沒有她就活不下去 。自己呢?永遠是她的影子,皇恩浩蕩都歸了她,天威難測由自己承擔,老天爺怎麽就這麽偏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