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極傷心

錦書發著愣,到現在還覺得迷迷瞪瞪的。站了一會兒要折回值房去,才走了兩步,看見偏殿裏的侍膳太監往外撤菜了,想是席散了。安制這會兒是入畫在伺候茶水,她打起了精神正準備進明間上值,這時候從檻窗上看見皇帝皇後和莊親王從門上出來了,她來不及回避,忙退到一邊肅立。

皇帝的腳步緩下來,他對皇後道:“朕和長亭還有政務要辦,你回宮去吧,朕要往軍機處去。”

皇後朝外看一眼,了然於心。她什麽也不說,微俯了俯身,帶著四個宮人出去了。

莊親王一等的聰明,他跨出去,沖廊子上捧著香爐的小太監身上幢過去,只聽砰的一聲,托盤掉了,香爐打翻了,燃著的塔子灑了一地。

皇帝怔住了,小太監嚇傻了,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錦書慌裏慌張迎上去替莊親王拍袍子,皇帝恰巧站在下風口,那香灰四下飛揚,嗆得他捂嘴咳嗽起來。

裏外登時亂糟糟一片,錦書撂下莊王爺,又去拿帕子拂拭皇帝身上,白著臉問:“主子燙著了嗎?傷著哪兒沒有?”

皇帝還沒開口,那邊莊親王喊起來,“娘,我袍子燎了!”

眾人被他一咋呼慌了,誰也沒空計較他這麽大的人燎了袍子幹什麽要喊定太妃,崔貴祥奔出來打千兒,張羅人備水備衣裳,後頭太皇太後和定太妃也出來了。太皇太後一看滿世界狼藉,莊王爺胸前的領披燒禿了一塊,身上東一個窟窿西一個窟窿,慘不忍睹。皇帝常服上滿是香灰,灰頭土臉地在那兒立著。老太太發火了,指著那小太監罵道:“你素來就是個滾刀肉,這會子好了,闖大禍了!總管,把他給我拖下去狠狠地打!”

莊親王抽空道:“不賴他,是我撞的他。”一面對皇帝使眼色。

皇帝會意了,又掏心掏肺的咳不可扼,太皇太後慌道:“錦書,快服侍你們萬歲爺進倒廈裏去,禦前的人呢?快給皇帝收拾收拾!”

皇帝和莊親王被前呼後擁的送進了兩處耳房,莊王爺那兒怎麽樣不得而知,反正皇帝這裏布置好溫水、篦子、衣裳,所有人被李玉貴一努嘴全打發出去了。錦書看著滿屋子人瞬間退潮一樣地跑了個幹幹凈凈,迷茫站在那裏不知所措。

皇帝似笑非笑地問:“怎麽了?還不來伺候著?”

她回過神來,忙絞了熱帕子給他凈臉凈手,又拿石青的團龍夾袍替換下臟了的常服。他那樣高的身量,她在他面前不大自在,壓迫得幾欲窒息。手忙腳亂地扣上了紫銅鎏金的鈕子,才要請他坐下,他突然扯過她,順勢抓住了她的手。

男人的手,溫暖有力。皇帝是練家子,掌心還有薄薄的繭子,握著她的,微有些糙,卻不叫人生疼。她怔忡看著他,忘了掙脫,只見那眼眸沉沉,有千萬重的霧靄似的,唯見隱約的兩環金色穿雲破霧將她深深吸附住,她失了魂般沉溺其中無法自拔。

皇帝的呼吸微微的急促,手上使了些勁兒,把她牽得更近。錦書心跳如雷,眼睜睜看著皇帝俯下頎長的身子,那張好看得不可名狀的臉一點點靠近,呼出的氣息拂在她額上,連睫毛都看得根根分明。

她身上綿軟沒法子使喚自己,糊裏糊塗被他牽制著。耳朵裏嗡嗡地響,像水裏的波紋一圈圈擴大,震得耳膜鼓噪。

皇帝越靠越近,她猛醒過味兒來,頓時驚得臉色鐵青,往回一縮,屈腿咚地跪下了,伏在地上顫聲道:“奴才死罪,奴才惶恐……”

皇帝撲了個空大覺失望,她又抖成那樣,滿腔的憐花愛花之情付諸東流,好似一盆冷水兜頭澆下來,把他澆了個透心涼。

他悵然站著,不無嘲弄地說:“朕才剛想親你來著,嚇著你了?你是不是打心眼裏的瞧不起朕?明知道你厭惡,還要厚著臉皮的和你親近?”

錦書聽他這麽說愈發驚懼,啞聲道:“萬歲爺要折煞奴才了,奴才何德何能,不配得主子垂愛,更不敢藐視聖躬。神天菩薩在上,奴才要有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叫奴才現死現報。”

她悚得面無人色,皇帝看著又覺不忍,終究是一長嘆,胡亂擺了擺手,乏力道:“罷了,你起來吧!朕失德了,是朕的不是。只是朕問你,你當真那麽討厭朕嗎?倘若朕不是皇帝,朕和莊親王換個身份,你……”

“萬歲爺,奴才伺候您梳頭。”她冒著大不違打斷他,再說下去就沒邊兒了,她害怕聽見那些,說實話,更害怕和皇帝單獨相處。他問的問題她答不上來,其實和身份沒關系,他滅了大鄴,他是罪魁禍首,這是沒法子改變的,這和他到底是皇帝還是親王,根本就搭不上邊。

她伸手攙扶他,心頭還是怦怦急跳著。剛才自己走了神,差點就鑄下大錯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發燙的臉頰,半是酸楚,半是仿徨,隱隱還有絲甜蜜。她不敢擡頭看他,他在她身側,夾袍上的蝙蝠祥紋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白他的心思,真是怪異,這種似苦似甜的滋味面對太子從來不曾有過。她垂下了嘴角,悲哀的意識到,或許自己對他是動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