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

雨勢很大,間或還有炸雷,那響動,說句糙話,真能把死人震活了!錦書打小就怕打雷,逢著雷雨天就蔫了,什麽事都幹不了,躲在床上讓嬤嬤捂耳朵,要不就往耳朵眼裏塞棉花。如今不行了,做人家的奴才還由得你捂耳朵?太皇太後喜歡四平八穩,響雷劈到你頭頂上也不許動。她在裏邊咬牙繃緊身子忍著,到了外頭就顧不得了,痛快的縮脖子打激靈,一手按著耳窩子,一手招廊上的宮女過來。

“姑姑。”小宮女屈屈腿兒,“聽姑姑的示下。”

她說:“給我拿把油傘來,我得上壽膳房去。”又問,“你見著萬歲爺了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著。”言罷趕緊取傘去了。

錦書站在正殿前看著雨簾兒發呆,胸口憋悶得難受,她擡手輕輕捶了兩下。微一踅身,不經意間瞥見皇帝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著,長身玉立,昂揚之姿宛若天人,就那麽眯眼看著她,臉上神色復雜難辯。

“萬歲爺怎麽在外頭站著?仔細著了涼。”她說,一板一眼的蹲了蹲身子,“奴才伺候主子進暖閣歇著吧!”

皇帝微擡了擡下巴,冷聲道:“不敢勞您的駕,您是太皇太後跟前的紅姑姑,只要孝敬老祖宗一個人就足夠了。”

錦書沒遇著過這樣的情況,一時有些懵了,傻站了半晌才道:“奴才愚鈍,不知哪裏辦得不妥惹您生氣,請萬歲爺恕罪。老祖宗是奴才的主子,萬歲爺更是奴才的正經主子,萬歲爺有什麽旨意,奴才即刻承辦去,請萬歲爺示下。”

皇帝莫名煩躁,他轉身看著檐外的雨幕,狠狠地籲了口氣兒。心道真是個裝糊塗的高手!她哪裏不妥自己不知道,偏要叫他提點?這不是作踐他是什麽?他堂堂的萬乘之尊,天威不容褻瀆,卻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她哪裏來的膽子!

錦書心裏直抽抽,摸不著底,不知如何是好,看著那背影,只覺隔著宇宙洪荒那樣的遙遠。她很想問問,為什麽他就是和她過不去呢?他缺樂子,哪兒找不著?旁的不說,就昨天來太皇太後面前哭窮的內務府司晨就很有意思,張嘴“您哪,您哪”,簡直是口吐蓮花,惹人發笑。為什麽偏要尋她的茬?她原就像個消遣的玩意兒,願意就搭理搭理,不願意就撂開手去,眼不見心不煩就成了,何必每回都咬牙切齒地恨不得生吞了她,殺又不殺,就這麽虎視眈眈的,這不是存心和自己過不去麽!

小宮女取了傘過來,見他們在說話,嚇得不敢挪動,只遠遠頓住了猶豫不前。錦書看她不願過來,只得舉步上前,才走了一步,胳膊給皇帝猛地拽住了。他瞪著她,兇態畢露,斥道:“你是哪裏學的規矩?朕不發話,你敢擅自離開?”

錦書被他一喝漲紅了臉,心裏本來就油煎似的,如今往油鍋裏潑上一盆水,登時就炸開了。她抽抽搭搭地抹眼淚,委屈歸委屈,也不跪,身條兒挺得筆直。

皇帝看她那樣愈發拱火,冷笑道:“你真有骨氣,原來是朕小看你了!”

廊沿下但凡能聽見他們說話的,早就敕剌剌跪了一地。錦書覺得丟了份子,犟勁兒也上來了,她板著臉乜他一眼,“請萬歲爺治罪,奴才沒有不從命的。主子是要淩遲還是暗鴆?再不濟,奴才可以自裁,這會子一頭碰死也成。”

皇帝叫她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氣得臉色發白,手指頭指著她,漸漸不受控制地顫起來,“你……你,好個你!”

二總管長滿壽和李玉貴貓在值房裏偷著往那兒瞧,長滿壽說:“大總管,這架勢像要打起來了,咱們爬過去求主子息怒吧!”

李玉貴白了他一眼,“沒眼色!你要邀功露臉也別挑這會子,作死不尋個好日子,怪道二把手當了五六年呢!你過去試試,我不擋著你升發,你去呀,看萬歲爺不把你腸子踹出來!”

長滿壽撓著頭皮喃喃,“這怎麽話說的?”

“不明白啊?”李玉貴縮回了頭,叉著腰道,“萬歲爺心裏窩屈了五六天,回來不撒出來非得憋病了不可。你別操心,這通躁發不了多久。我是摸透了,他老人家對錦書不會怎麽樣,對咱們可就不一樣了,你瞧他殺太監手軟過嗎?你要不想留著吃飯家夥了,你就去吧!”

長滿壽被嚇得連連擺手,“不去了,何必尋這晦氣呢!”

那廂皇帝幹瞪著眼,對錦書無計可施,他撂了句狠話,“你真當朕不敢殺你?”

怕死就不說那些個頂撞的話了,錦書昂了昂頭,纖細的脖子拉出個秀麗的弧度,眉間放得平平的,不冷不熱地說:“萬歲爺是要把我推出午門去,讓全天下人看我身首異處的樣兒?成啊,我擎等著護軍來抓我。”

皇帝拿這死犟的脾氣沒轍了。認識她說久不久,可她的性子多少還是知道一些的,實打實的吃軟不吃硬。你要和她擺譜,她連命都能豁出去。他可不敢再往狠了說了,她的哏勁兒一上來,屆時撞墻上吊,那可怎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