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第3/20頁)

皇帝略停了停,慢慢道:“估摸著六月出頭就能完工,那時候還沒往熱河去,朕去和老祖宗說,讓她給你放個恩典,容你上泰陵祭奠一下父母,也是你做女兒的孝道。”

錦書猛頓住了腳擡頭看他,眼裏的一簇光亮得幾乎燃起來,“您說的是真的?”

皇帝嘴角綻出一朵花來,瞧著她滿意,不知道帶給他多大的欣慰。他頷首道:“朕從來不誑人。”

她死死咬住了下唇,胸口起起伏伏,一陣喜、一陣悲,恨不能這會子就飛到泰陵上去,在父母墳頭前好好磕個頭,痛快放嗓子哭上一把,把她心裏積攢了十來年的苦悶都倒出來。

雨聲簌簌打在油紙提花的傘面上,皇帝在前頭走,她在後頭亦步亦趨地跟著,他微微一轉頭就看得見那抹窈窕的身影,仿佛一道陽光直照在他心頭,暖融融的,叫人舒坦。他暗暗地想,要是這條路沒有盡頭,能一直這麽走下去,那就是他最大的造化了!

慈寧宮的壽膳房在東邊的三所殿裏,出徽音左門上夾道,朝北走,過了頭所殿、二所殿,最後面那排紅墻灰瓦的就是三所殿。

原本出了門過去並不算遠,腳程快點兒一炷香可以打個來回。以往太皇太後突然來了興致想吃個什麽艾窩窩啊,或者是芝麻炊餅之類的,等得發了急就打發她去催。她通常一餐飯要跑兩趟,也是快步地來,快步地去,並不需要耽擱什麽時候。

哪裏像現在!皇帝走得極慢,不像是要去給老祖宗吩咐菜,倒像是得了閑兒的逛園子,害得她只好在他身後跟著,又不能越過去。奴才給主子隨侍,隔兩三步的距離正合適。這是宮裏的死規矩,近了怕擾著主子,遠了怕貽誤當差,離一丈,既能立刻聽清吩咐,又不礙主子的手腳,再妥當不過。

這樣是最好的了,隔得稍遠,一個前頭靜靜地踱步,一個後頭默默地跟隨,腳印踏著腳印,用不著說話,仿佛能夠一直走到地老天荒去。

錦書看著他的背影,腦子裏紛紛擾擾,也不願去細究什麽。恨也好,怕也好,這會子先撂開吧!猶記得頭回在壽藥房見他,那時候他一擡眼,簡直是讓她止不住的驚艷,那樣的姿容無雙!她從沒見過一個男人能長成那樣的,用什麽詞來形容才好呢?套句老太監說的,皇城根兒下的俊小夥兒。不是風吹倒的竿子,挺拔豪氣,兼有一張漂亮的臉。好嘛!她那時候心怦怦直跳,只當他是個尋常的禦醫罷了,誰能知道他是皇帝呢!她緩緩長嘆,可惜了,竟然是皇帝。

天邊的響雷帶著閃,那電光火石讓人心驚,一道電劈下來,能把半個紫禁城都劈開似的。雨還在下,雨點子不算大,和秋冬那會兒不一樣了,不很細密,個頭分量卻要足些個,一滴落下來,砸在傘面上啪啪地作響。

皇帝朝邊上瞧,眼梢兒上再也看不見人影了,像是越落越遠了似的。他腳下遲疑著,回了回頭看,她低著頭不知道在琢磨什麽,一只手握著烏木的傘柄,襯得那肉皮兒像塊又油又水的羊脂玉。

當真是無可挑剔,並不是一眼就讓人失魂的絕色,那是種細膩溫婉到骨頭縫裏的味道,越看越讓人愛不釋手。他駐足看著她,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怎麽開口。想和她說說寶楹的事,他心裏怪愧疚的,本來皇帝愛寵幸哪個女人,那都是天經地義的,沒有別人置喙的余地,可對著她,他前頭幹的那點事兒就變得齷齪醜陋了,倒像是該對她忠貞不渝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恐怕他有這個心,人家也不稀罕吧!皇帝做到這份上,真該大哭才對。

“萬歲爺?”錦書輕輕喊了聲。才出的徽音左門,甬道上空無一人,再走一段才到頭所殿,這不前不後的怎麽停下了?她頓步問:“主子有什麽吩咐嗎?”

皇帝現在是灶台上的抹布,什麽酸甜苦辣都吃夠了。她和他就無話可說嗎?除了值上定下套路的那些話,再沒別的了?

他微微嘆息,“朕聽說你挨罰了?”

錦書心頭一跳,接口道:“主子怎麽知道的?”皇帝垂下了眼,這算什麽?他連她每天上幾次藥,進什麽膳都一清二楚。

“別離這麽遠,說話也不方便。”他轉身慢慢地踱,“朕原說讓你隨扈,要是跟著上豐台去,就沒這趟災禍了。”

錦書在他身旁走,腔子裏一陣陣發緊,就怕他追究起那只鐲子來,上回的懷表惹他生了那樣大的氣,這回又是個玉堂春,萬一他怪罪起來,豈不又要害太子連坐嗎!

“主子說得是。”她應道,“謝主子垂詢,奴才傷得不重,這會兒又能活蹦亂跳了。”

皇帝轉臉看她,“傷得不重?連氣都不會捯了!再挨上兩杖,朕回來你都已經發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