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不減春恨(第4/20頁)

她抿嘴一笑,“我是個奴才,發送什麽?死了就埋亂葬崗唄,要哭啊,還找不著墳頭呢!”

她是隨口說,皇帝聽著卻不是這個味兒。太叫人後怕了,真死了可怎麽辦。也可能是她接話茬子接得太快,細品了品,皇帝臉上微微泛紅,忙別過頭去,悻悻道:“誰為你哭?大不了找大悲寺的和尚給你超度超度,也盡夠了。”

她愣了愣,尷尬不已。怪自己沒用腦子,這位是天字第一號,自己就是死十回,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更別說流眼淚了。她哈了哈腰,“奴才失言了,請主子恕罪。”

皇帝直視漫漫甬路,思緒飄忽著,只道:“罷了。朕禦極近十年了,早就忘了怎麽哭了。下回要仔細,一言一行都要留神,像這種話叫太皇太後聽見,一頓撣把子逃不掉。”

錦書應個嗻,才發現自己忘乎所以了,下意識放緩了步子,沿著墻根不急不慢地走。青鞋踩濕了,從腳底心洇暈開,北京的初春還透著涼,襪子沾了水貼著十個趾頭,寒意蝕骨。

皇帝皺起了眉,催促道:“你上了枷?怎麽又落下了?腳下快著點兒。就咱們兩個人時用不著拘著,想說什麽只管敞開了說。”

錦書心道想說什麽?什麽都不想說,腦子裏是個亂線團,哪兒是個頭啊?她所思所想不過是交了這趟差,在太皇太後發覺之前,讓這位萬歲主子妥妥當當歇在慈寧宮的暖閣裏,這樣就齊全了。

皇帝最想問的話在舌尖上滾來滾去,含了半天到底是出不了口,便問:“老祖宗說了要什麽菜?是湘菜還是粵菜?”

錦書說:“回萬歲爺的話,老祖宗說不要韭菜,春韭菜太臭,能臭死狗。”

皇帝抿嘴笑,“老祖宗向來不愛吃韭菜,就是韭菜餃子也不成。以往在南苑的時候愛吃酸蕎頭,入了秋就吃螺絲,讓膳房炒上一盤,坐在園子裏的葡萄架下當小食吃。”

“是這話,春天屬木,萬物生發,該吃當造的春菜,吃好了身體順勢養生,整年都能平順。”雨勢又小了些,零星的幾點,錦書把傘把兒扛在肩頭,輕聲輕氣兒說:“其實這會兒的河鮮也不賴,要吃野生的那種,肉精道,吃多了也不膩口,像黃腳魚立、鱭魚,清蒸口味一流。”

皇帝焦躁的心思平穩下來,兩人扯扯閑篇,肩並著肩地走,像詩詞裏說的,也無風雨也無晴,自有一番別樣的滋味。

暫且什麽都別想,別想她和太子的糾葛,只當沒這回事。按理說他現下該放手了,再攥著也沒多大意思,哪天太子來求賜婚,他就升格當公爹了。公爹?他被自己嚇了一大跳,真要有這天怎麽辦?他咬著唇,眉心打了個死結。放眼看遠處,層層殿頂被灰色籠罩著,壓抑到了極處。雨收了,天還是陰沉的,悶雷一聲連著一聲,看樣子還沒完,後頭還有一場大動靜。

三所殿就在眼吧前,還沒進院子,鍋碗瓢盆叮當亂響,檐下的洗菜盆排成了串,嗞嗞的油煙伴著鏟子敲打鐵鍋的響動,還有廚子大聲的吆喝——

“擺盤,擺盤,怎麽沒眼色!”

“三色碼三邊兒,要對稱著,這是怎麽回事?還雕上花了?誰瞧這些個,你是乞丐送孝幔,窮湊份子!”

“哪個缺大德的拿爺爺漏勺了?沒家夥什當什麽差?臨要了隨手拿,我這兒糊啦!”

“凈菜呢?”

“紮緊嘍!松剌垮,跟你娘似的!”

又是調笑又是叫罵,人糙話也糙,皇帝也聽得,這才是煙火人間呢!他邁腿正要進去,錦書從後頭攔住了,“主子,裏頭人多,熱湯熱油到處都是,萬一傷著您可了不得。奴才進去傳五局的拜唐阿來見駕,您有旨就吩咐他們去辦吧!”

皇帝想想也成,他要是一進去準得亂了套,個個跪下接駕,火上的東西也顧不上了,回頭添麻煩裹亂,沒的又糟蹋了糧食。

錦書引他進門上的值房裏坐著,卻行退出來,匆匆往殿前去。她不能進廚房,怕身上沾了菜味兒在太皇太後跟前失儀,只能在門上拽了個小蘇拉,一叠聲道:“快、快、快,把掌事兒的找來,上值房裏接駕去。”

那小蘇拉腿都酥了,暈頭暈腦四下探看,“姑姑您可別嚇嚇奴才,萬歲爺怎麽能上咱們這兒來?”

錦書拉下了臉子,“讓你去就去,油嘴子有你苦頭吃的。耽擱了迎駕殺頭充軍,自有你師傅料理你。”

小蘇拉不敢怠慢,撒丫子就跑,一頭撞在來掐點兒的傳菜太監楊運高身上,楊太監打個晃,罵道:“龜兒子,眼睛長到後腦勺上去了?我這麽大個人你愣沒瞧見?你等著,非把你個兔崽子綁到黃化門去!”看見錦書換了個笑模樣,打千兒道,“錦姑娘這是來傳懿旨?”

錦書給他讓了讓禮,“諳達好,我來給老祖宗挑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