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耿耿漏咽

皇帝冷著臉等皇子們盡數散了,這才忍不住嗤笑起來,莊親王拍著腿歡暢道:“真成!我瞧著比咱們當年強多了,老十四是好樣的,我六歲的時候還在搖床上躺著呢!還有東齊,處變不驚真丈夫,皇子們個個都了得!”

皇帝調侃道:“生在天家就該這樣,你是個異數,自然不能相提並論。”

莊親王悻悻道:“人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您這樣編排我可就不厚道了!話說回來,我走了大半年的,我們家那窩崽子不知道怎麽樣了。”

皇帝只道:“好好的,和諸皇子一塊兒在宗學裏讀書,三通四史頭頭是道。就是老大東贊叫人頭疼,你怎麽養出了這麽個學究?八股文章能把人憋死!上回朕去上書房瞧他們做學問,大師傅把各人寫的時文敬獻上來,讀到他那篇,害朕頭暈了半天。”

莊親王一聽大感意外,觍臉笑道:“哎喲,真是咱們家祖墳上冒青煙了!這可是稀缺玩意兒,我還當我養出來的盡是遛鳥養蟈蟈的敗家子呢,竟能出這麽個寶貝,真不容易!”

皇帝聽了太陽穴突突地跳,這是個什麽爹啊?想得倒挺開的!兒子怯勺,老子全不當一回事兒,還在邊上拍手拍腳地叫好,幾輩子也沒聽說過這樣的事兒!

莊親王撓了撓頭皮,“才剛都進來過了,我怎麽沒看見太子?”

皇帝稍遲疑了一下才道:“這趟沒叫他隨扈,朝中還有些事物要處理,朕留他主持大局,也好多歷練歷練。”

皇帝嘴上應付,心裏是有苦說不出,他真想找個人把肚子裏的苦水倒一倒,可這麽跌份兒的麻煩事,就是莊王爺再離經叛道:恐怕也要咂著嘴嘆上一嘆。皇帝打小就是個九曲十八彎的脾氣,他想幹什麽,總要斟酌再三才放手幹,開了弓就沒有回頭的箭,他只往前看,一條道走到黑。可這回他沒了主意,廟堂之上,臣工們面前,他照舊運籌帷幄,一個人時候就不成了,油鍋裏煎熬似的。

他看了莊親王一眼,這是他親弟弟,多好的傾訴對象啊!要是讓他出點子,他肯定有轍來應付……皇帝猶豫了會子,又掙紮上了。為君之人謹言慎行,他向來是一板一眼的,這話怎麽出口呢?就算撇開太子不說,錦書的身份是明擺著的,有幾個人能贊成他這種不要命的想法?

莊王爺是聰明人,他常說自己天生就是做臣子的料,什麽忠貞不貳,公正為要,那都是後話。按著他的理解來說,為臣之道:瞧主子眼色,刮什麽風掌什麽舵,那才是實打實的門道!萬歲爺幾次欲言又止,八成是遇著了不一般的煩心事了,既然憋了半天都沒吐出一個字來,可見肯定是根斷在肉裏的刺,他沒想好怎麽說,自己就不能追問,畢竟那是皇帝,天威難測,平日裏怎麽隨便都好,到了要緊的時候規矩還是要守的。於是他抿著嘴低下了頭,很恭敬的等著那邊主動找他排憂解悶。

皇帝倚著灰鼠椅搭,不時朝下首看,隔了半晌問:“朕囑咐你的事,你辦得可有頭緒?”

莊親王起身揖手,“臣弟正要回萬歲爺這事兒呢!端肅貴妃的娘家人換朝的時候都處置了,十四以下的男丁也都發配出去了。要說咱們大理寺,辦事真叫一個牢靠!我打發人查了兩個月,硬是一個漏網的沒找到,不過倒是從沒入賤籍的家奴那裏打探到個消息,據說是往北邊兒去了,到底是哪裏,派出去的哨子還沒傳信回來,恐怕得再等幾天……請萬歲爺放心,臣弟下了命,一旦找著慕容十六,即刻就地正法。”

皇帝搖了搖頭,“別殺,押解回京,朕留著他還有用。”

莊親王怔了怔,雖不知皇帝下達的那個格殺勿論的令怎麽不作數了,但他出於做臣子的本能,不問為什麽,幹幹脆脆“嗻”地一聲領命。

皇帝的手指在桌上篤篤的點,那節奏時重時輕,時急時緩,聲聲敲打得人心發顫。他獨自琢磨,按理說是不該給自己留後患的,既奪了人家的江山,就別指望人家拿你當好人看,自己這麽做也不知道對不對,一門心思全為她了,不圖她感激,就圖自己往後看見她,能稍稍心安理得一點兒。

莊親王那兒受不住了,他沉著嗓子咳嗽起來,沖皇帝道:“大哥哥,您心裏有事不妨和臣弟說說,自個兒憋著不委屈啊?我都替您難受!咱們是一根藤上下來的,您還信不過我嗎?”

委屈之類的話換別人來說那是藐視聖躬,其罪當誅!誰委屈了?誰又敢讓皇帝受委屈?可他現在聽見莊親王這麽說,尤其那句發自肺腑的“大哥哥”,真真是難以言喻的貼心窩子。

皇帝嘴唇翕動了好幾下,悵然一嘆,“三弟啊……”

莊親王垂手侍立著,略哈了哈腰,“臣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