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目極傷心(第4/19頁)

皇帝像下定了決心,他說:“朕總瞧著姑姑們妹妹們哭,心裏也不好過。這趟趁著她們進宮搬道恩旨,叫她們夫妻團聚,也過個好節令兒。”

錦書蹲身道福,“主子,您聖明。”

聖不聖明的暫且不論,皇帝心裏沖鬥得厲害,他想她八成不在乎聽他就寶楹的事作解釋,他想說,猶豫再三,話在舌頭尖兒上滾了滾,又囫圇吞了回去。他下不了這個氣兒,也放不下這臉面,弄得半點帝王尊嚴也沒有,上趕著討好她似的。

錦書收拾完套梳退到墻角垂手而立,偷著覷他,他垂著眼不知道在琢磨什麽。窗戶開了半邊,窗下原有個接雨水的大缸,正午的日頭照著瀲灩水面,光線折射在他袖子上,冉冉浮動,映得石青的緞面泛出一團銀暈來。

他那樣的溫文爾雅,那樣的眉目清朗,內裏卻有嗜殺的本性,這是開國皇帝必須具備的特質。錦書無奈地嘆息,咫尺天涯,不過如此吧!

兩下裏默默無言,隔了一會皇帝突然道:“朕回頭奏請太皇太後,把你調到禦前去。”

錦書愣了愣忙搖頭,“奴才是敬煙上的,得伺候著老祖宗。老祖宗待我好,我也得回報她。”

皇帝心裏發涼,知道她是找托辭,可他怎麽辦呢?一天不見都念得慌,要撂手不管決計辦不到。他遲疑道:“這趟選的秀女裏頭你挑合適的留下調理,至多三個月,等帶出來了叫她頂你的值,你到朕身邊來。”

錦書聽得嗓子眼兒都發緊了,腿顫身搖如大廈將崩。他滿臉的不容置疑,她愈發抵觸,執拗地說不成。

皇帝的眉毛直挑起來,長這麽大沒人對他說過不成,偏她膽大包天,不把他的聖旨當回事。他很想呵斥她,問問她懂不懂規矩,他發了話,她怎麽敢違逆!可是天曉得,他連一句重話都舍得說她。他想那就再議吧!也確實有很多方面要事先鋪排好。

錦書梗著脖子站著,隨時準備迎接他的雷霆震怒,誰知他“嗯”了一聲竟作罷了,反倒讓她不是滋味起來,一顆心抻面似的揉扁了又拉長,拉長了又揉扁,總之飄飄蕩蕩沒了依托。

她顧忌的太多,太子也好太皇太後也好,她要上了禦前他們怎麽想?太皇太後怕她算計皇帝,一定使出渾身的勁兒來鏟除她。太子呢……太子爺大概會氣斷了腸子的,心裏憋屈又沒計奈何,回頭作下病了怎麽辦呢!再說自己也撂不下他,就像苓子打趣兒時說的那樣,她是左手皇帝,右手太子,夾在這兩父子之間難做人得很。她是十六歲的人,生出了六十歲的心來,只覺什麽愛,什麽恨,催人的尖刀而已。

“萬歲爺。”她喚了聲。皇帝轉過頭看她,眸中兩環金色熠熠生輝。她臉上一熱,忙躬身道,“奴才有樁事兒要求萬歲爺。”

皇帝想了想道:“是為寶答應求情?”

她幾乎一揖到底,“萬歲爺宅心仁厚,求主子別禁她的足。這情兒論理不該我求,可奴才瞧她可憐見兒的,她挨罰也不言聲,多好的人啊!”

皇帝笑道:“可憐見兒的?你還有這閑工夫操心別人呢?”他走到條炕前坐下,一面喝茶一面道,“朕知道你最性善,別的事朕能答應,唯獨這件事不行。”

她不解地問:“為什麽?”

皇帝仰起了唇,“為什麽?因為她是太子派來的,她和太子一氣兒算計朕,朕圈禁她,不過是給太子警個醒兒,叫他知道父子倫常。朕對太子還是存著寬厚的,否則以他的所作所為,朕該罰的就是他了。”說完拿眼角掃她,慢慢道,“朕不叫她出來也是為她好,你自己琢磨去吧。”

錦書懷裏像揣了個兔子一樣嗵嗵跳,能做皇帝的人果然不一樣,老奸巨滑到了家,對自己的兒子也要用手段,這就是所謂的帝王權術?至於他說的是為寶答應好,她思忖著,大抵就是為了那張臉吧!宮裏不管哪位女主子都不待見這張臉,一個她還沒料理完,莫名其妙又冒出來一個,可不叫人搓火麽!

“可是萬歲爺,”她期期艾艾道,“奴才覺得,她大好的年紀就給圈禁,總歸是欠妥的。”

皇帝把眼皮子往下一放,煩躁地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不冷不熱地說:“朕只讓她少走動,並沒有頒旨下令圈禁。你放心,朕還翻她的牌子,你不是覺得她可憐,覺得朕欠妥嗎?好啊,朕給她聖眷,朕擡舉她,晉她的位份,叫她寵冠六宮,成不成?”他越說越激動,臉色都有些變了,高聲道,“你和太子一樣的心思,別打量誰是傻子!朕是天子,你們莫要打錯了算盤,當朕是昏君不成?”

錦書又驚又懼,聽他那些話,心裏像刀絞般的痛起來,屈膝跪在他面前,揚手就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奴才多嘴,請主子息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