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簾風絮(第3/18頁)

太皇太後迷迷糊糊喊了聲榮兒,錦書忙爬過去,“老祖宗要什麽,錦書伺候您。”

太皇太後半睜了眼,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稍一頓問:“什麽時辰了?”

錦書看那西洋小座鐘,回道:“才剛醜時二刻,時候還早,老祖宗再睡會子吧!”

“水。”太皇太後模糊說了句,自己翻起來靠著床架子坐著,又合上了眼睛。

錦書輕手輕腳往月牙桌前去,從暖壺裏提出小茶吊來。水是溫的,入口正合適,伺候太皇太後喝了,小心問:“老祖宗,還要麽?”

太皇太後搖了搖頭,復躺下,錦書替她掖實了被角,把茶盞收到桌上,重回床頭邊坐著。熬油似的半夜前仰後合,好容易聽到第一聲雞啼,暗盤算著好歹寅正了,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

又打了會子盹兒,全京城的雞都開始吊嗓子,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錦書看那西洋鐘上的指針正對著五,已經到了卯時,晨曦映在玻璃窗戶上,天微微地明了。估摸著老祖宗該起身了,便打起了精神直起身子。這一夜沒睡好,只覺眼睛脹痛,眼皮子酸澀得張開了就合不上。不過尚慶幸,這半夜的差總算是當下來了,半點差錯也沒有。

床上有了動靜,錦書把兩層帷幔撩起來掛在銀帳鉤上,對著太皇太後一福,笑道:“老祖宗吉祥,卯時了。”

太皇太後容光煥發,見錦書笑意盈盈,利索又伶俐的樣子,心裏也高興,應道:“起吧。”

錦書亮了燈,一掀窗簾子,給外頭廊廡滴水下的人打暗號,那些人就領著一眾大太監小太監準備請安了。錦書回到床榻前,趴在地下磕頭,高呼個“老祖宗萬壽無疆”,臥房的門臉子打起一邊,門外的人絡繹進來,請安問吉祥,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

春榮暗對她使眼色,讓她回下處歇著去,後面的活由她接手了。錦書抿嘴笑了笑,悄聲退出去。寢宮的門大開了,闔宮上下也解了禁,提著袍子跨出門檻,脖子僵得轉都轉不動。一面揉捏著,順著台階下去,小宮女在月台下面沖她打招呼,一聲“姑姑好”叫得又甜又脆。錦書自嘲地勾起了嘴角,熬了這麽多年,自己也當上了姑姑。雖然這姑姑當得懸乎,很有些朝不保夕,但總算是脫了下三等的行列,尚且值得樂上一樂。

崔貴祥在月台下等她,壓低聲問:“還順利嗎?”

錦書蹲福道:“昨兒一切都好,順順當當的。老祖宗呼吸勻停,也不咳嗽,半夜只喝了一盞茶,一覺到天亮。”

崔貴祥連連點頭,“這就好,人說萬事開頭難,你這頭開得還不賴。趕緊上聽差房,爐子上有你師傅給你留的粥,喝完了回榻榻裏去吧,著緊點兒還能睡上三個時辰。”

錦書應了,打著飄地往配殿裏趕。真虧了苓子心裏有她,桌上擺著個倒扣的碗,下面是個豆腐皮包子,包子疊加在大紅洋漆小菜碟上,菜碟裏裝著十幾片法制紫姜,是苓子特地另撥了留給她的。錦書看著這些東西,心裏說不出的什麽味道。慈寧宮裏這些人都不壞,他們常說進了同一個宮門就是一窩的,不論是誰,只要在一起當差就要相互照應,因此對她極和煦。也或許是可憐她,向來厲害出了名的總管太監崔貴祥待她也和風細雨的,她的日子就好過了許多。試想要是有人天天對你吹胡子瞪眼,那又是怎樣的難耐壓抑呢?

配殿裏做粗使的小宮女眼明手快,見她往爐子前盛飯,忙接過大勺和碗,笑著道:“姑姑快坐著,吩咐一聲就是了,哪裏用得上自己動手。”

另一個垂著手道:“姑姑有什麽衣裳要漿洗的,回頭我上姑姑榻榻裏取去。榮姑姑說了,錦姑姑忙,不叫姑姑自己洗衣裳。”

這就是做姑姑的份兒了,小宮女們不過十二三歲,知道眼前這位是侍寢的,該奉承的奉承,該拍馬的拍馬,一點也不含糊。錦書依稀想起了自己像她們這麽大的時候在永巷裏受的苦,掖庭裏的那口井不像別處的,別的井天越冷水越暖和,那口井的水不論春夏總是冰得刺骨。隆冬臘月裏,井水結了冰,吊桶好不容易敲開冰面,回頭一看,衣裳堆得比山還高。那麽多啊,從早洗到晚,凍得手指頭沒了知覺。沒法子就放在懷裏焐,等焐得能動了再洗。手上的皮在搓衣板上來回地蹭,掉了一層又一層,一沾胰子就鉆心的疼。凍瘡腫得像饅頭,一旦破了就潰爛,沒有藥可擦,還要整天泡在冷水裏。這樣的日子是怎麽熬過來的都想不起來了,或者也是不願意想,想起來就是大把的眼淚。

“姑姑。”小宮女看見她發愣便招呼她,“快吃吧,沒的涼了。”

錦書回過神來,捧著粳米粥焐了會兒,就著紫姜草草打發了,身上暖和了些。這時天也亮透了,雨淅淅瀝瀝還在下,拿了把傘正要回西三所,後面大梅趕了上來,把個油紙包往她手裏一塞,笑道:“你這丫頭有口福,給你樣好吃食,淮南灣出的糟鵪鶉。我這兩天吃不得鹹,白便宜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