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簾風絮

慈寧宮內外各殿都掌了燈,琉璃盞在廊沿下掛著,透過聽差房的綃紗窗戶,只看見一個個暈黃的點兒。戌初的天已經黑透了,雨還在下,上夜的宮女們排成一溜都到齊了,春榮挨個兒點了名,吩咐壽膳房的小太監擺飯。上首留給掌事姑姑,余下的六個人圍著八仙桌坐下來,等春榮拿起筷子夾了第一口菜,眾人才悄無聲息地開始用飯。

飯畢春榮帶著錦書把所有要注意的地方都巡視了一遍,寢宮裏司浴的宮女伺候太皇太後沐過浴,來春榮跟前回了聲就卸差下值了。春榮對錦書說:“該著咱們上差的時候了,這會子塔嬤嬤已經服侍老祖宗上床歇著了,咱們要接塔嬤嬤的班。塔嬤嬤有了年紀,所以不上夜,只有出了拿不了主意的大事才去找她。她住在配殿的梢間裏,萬一有什麽就打發更衣室門口的那個去傳話。”

錦書一一應了,春榮邊走邊道:“對底下人你用不著客氣,該說的就說,該指派就指派。你既然進臥房了,就是這個。”她豎了豎大拇指,“別說吩咐,打罵都使得。平日裏好是另一碼,立威的時候不能含糊,否則管不住她們。這幫人,面上恭敬,私底下不知怎麽編排掌事呢。越編排越要往死了管,才好叫她們服帖。”

春榮不是善茬子,她收拾下面的人很有一套,大家也都敬她怕她。錦書脾氣好,前些年一直是挨姑姑撣把子,或者是跪墻根的,受慣了欺壓,絕學不來她的手段。嘴上答應,行動上未必照做,春榮也不計較,帶著她往太皇太後寢宮裏去了。

繞過緙絲滿床笏圍屏,一眼便看見寢宮的全貌。那張拔步床尤為惹眼,床架子上掛著花卉蟲草紗帳,外頭罩著妝蟒繡堆幔子。太皇太後在床上躺著,頭下枕著玉色夾紗新枕頭,身上蓋的是杏子黃綾被。雖說去了華服妝奩,可哪怕是睡著了,只要人在那裏,也壓迫得下頭的人喘不過氣兒來。

春榮近前看了看,打個眼色給錦書,示意她把燈架上的巨燭滅了。錦書點點頭,正躡手躡腳地要往燈前去,太皇太後睜了眼睛,“別忙滅。”

錦書道個是,忙退了回來。春榮在床頭邊蹲下來,低聲問:“老祖宗今兒是怎麽了?這個時辰了怎麽還不安置?”

太皇太後坐起來,“才交亥,中晌睡得好,這會子反倒睡不著了。榮兒,吩咐小廚房做點吃食來,不必太麻煩,收拾盤點心就成。”

春榮知道太皇太後定是有話要和錦書說,特地把她支開的,便躬身應個是,卻行退出臥房去,順手帶上了房門。

錦書取了鎖子錦靠背來給太皇太後墊在身後,心裏隱隱猜測今天白天面聖的事總歸要過過堂的,太皇太後等到夜深人靜時才問,也不知是什麽用意。

太皇太後臉色有些恍惚,並不急著說話。視線落在長案上供著的西洋座鐘上,一室寂靜,只有玻璃罩子下長著翅膀的鎏金小銅人一圈一圈不停地旋轉,帶動內裏零件,發出細微而有節奏的嗒嗒之聲。

錦書頗覺忐忑,老祖宗不發話,自己也不敢吭聲,便垂手站著聽使喚。稍過了一會兒,太皇太後像是回過神來了,看了她一眼,慢慢地說:“你的臉色不好,回頭叫廚房燉碗雪蛤吧。”

錦書越發的糊塗,上來不呵斥,倒賞吃的,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也不細咂其中滋味了,只聽後面怎麽說罷了,忙不叠肅下去,“謝老祖宗賞。”

太皇太後撩起了眼皮子,“我要問什麽,想必你也知道,萬歲爺召你進西暖閣,可說了什麽話?”

錦書老老實實回道:“萬歲爺什麽也沒說,忙著批折子,只讓我在禦前磨墨,等折子批完了就打發我回去了。”

太皇太後直盯著她,若有所思,隔了會兒才道:“我還說你聰明,現如今瞧你不過爾爾。在我跟前耍心眼子,那就大錯特錯了。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我心裏倒喜歡,你要是瞞我,我可不懂什麽是憐香惜玉。皇帝讓李玉貴拿轎子擡你去研磨,這話說出去誰信?”

錦書道:“老祖宗明鑒,萬歲爺只在研磨的當口說了兩句話。問敬煙上有幾個人伺候,又說今年交夏避暑往熱河,要好好陪老佛爺遊山玩水、逛園子,旁的再沒什麽了。奴才說的都是實話,絕不敢欺瞞老祖宗。”

太皇太後審視她,見她面上從容,不像是扯謊的樣子,便信了三分。細想一下,皇帝生了一副叫人摸不透的性子,就是心裏真有什麽打算,恐怕也不會輕易地表露。越是上心,越是做出不在意的樣子來。若說拿轎子擡人往養心殿去,只怕不是皇帝的意思,是下面奴才為了討好主子幹出來的糊塗事兒。

原本想傳李玉貴來慈寧宮問話的,細一琢磨又覺得不妥。皇帝到底不是太子,太子年少,未及弱冠,辦事欠考慮,長輩管束教導是應當的。皇帝不一樣,端午就滿二十九了,打下了江山,做了九年的皇帝,是萬民之主。他說什麽話辦什麽事,早就不容別人置喙了,平素的家常話,噓寒問暖的還猶可,倘或換作別的,就是親娘親祖母,過問起來也要適度。畢竟天威不可觸犯,他自己宮裏的事,有不滿的自會發落,既然對李玉貴的諂媚默認了,也就是說他心底裏還是認同他這樣做的。自己雖是他的祖母,過於幹涉了也不好。他點頭的事,自己揪住不放,若是處置了總管太監,就是不給皇帝臉面,該當講究的地方還是要顧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