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簾風絮(第4/18頁)

大梅對吃有講究,和壽膳房的小太監有交情,常弄些小玩意兒來。錦書含笑問:“又上哪兒打秋風去了?”

“是小皮實拿來的,來路正得很。”大梅一甩辮子,“別耽擱了,回下處睡你的去吧,我上差了。”

小皮實是大梅的跟班,一般大丫頭都有幾個當碎催的小太監,這些小太監年紀小,總要找靠山。師傅又囑咐了,和大丫頭走得近沒什麽壞處,所以他們兢兢業業地伺候著,有好的自己舍不得吃,留著孝敬自己的頭兒。

錦書捧著油包出了宮門,邊走邊想,荔枝那裏的事不知辦得怎麽樣了。自己是慈寧宮的,沒主子放差事不能隨意往別的宮門去,只有盼著今天未正的加餐是貴喜伺候,到時候能從他那兒打聽到點什麽。

正慢吞吞在甬道上走著,擡眼一看,對面油步遮著的巨大華蓋下,一乘肩輿緩緩而來。她腦子裏一懵,暗道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分明已經錯開晨昏定省的時候了,怎麽還能遇上!現在是進退不得,只好熄了傘靠墻垂首侍立。

李玉貴的眼梢兒早就留意皇帝的舉動了,只見皇帝原本靠著的身子直了直,眉峰微微攢了起來,忙暗裏打了手勢讓輦慢行。

雨簌簌地下,雖不大,卻是又密又急,錦書的頭上身上都打濕了。初春的天又冷,呼出來的氣在眼前織成白茫茫的一片。她低頭站著,步輦已經快到跟前了,正打算跪下去請安,輦上人搶先說了聲“免禮”。

眾人都有些怔,誰也沒料到皇帝會說這話,還沒跪呢,怎麽就免了?

皇帝不說別的,只拿眼瞥李玉貴。李玉貴猴精的一個人,立馬就會意了,笑著對錦書道:“姑娘才大安的,趕緊把傘打起來,別又淋得作下病。”

說著親自撐了傘遮住錦書,又問:“錦姑娘這是往哪兒溜達去?老佛爺跟前不必伺候了?”

錦書謙卑道:“回諳達的話,我如今和榮姑姑一塊兒給老祖宗上夜呢!這會子不是溜達,是回榻榻裏歇覺。”

皇帝低垂著眼,臉色平常,看不出喜怒,慢慢轉動拇指上的扳指,似乎頗有興致。

李玉貴知道皇帝關心的是什麽,所以有恃無恐,不怕皇帝怪罪他大不敬,拉家常般地問錦書:“敢情姑娘這是升發了,那往後早晨就不在跟前了?”

錦書不安地偷著瞄皇帝,躊躇道:“不光早晨,早晚都不在,只伺候下半晌和後半夜。”

皇帝的視線終於調過來看著她了,眼中那一環金色暗沉沉的,陰霾鋪天蓋地地襲來。錦書被嚇得忙低下頭,李玉貴也窒住了,暗呼個不妙,喃喃道:“這半截差當的……什麽道理?”

皇帝似不耐,眉頭愈發聚攏,沉聲清了清嗓子。李玉貴被火燙了尾巴尖似的,激靈凜一驚,忙不叠合掌一拍,步輦重又往前行進,朝著慈寧宮方向逶迤而去。

錦書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復撐了傘繼續走。走了幾步又覺得哪裏不妥,李玉貴居然敢停了皇帝的輦和她東拉西扯,大大的不合常理,顯然是故意問給皇帝聽的。這皇帝陰陽怪氣的,到底是什麽算計?不自覺地回頭看一眼,曲柄金頂繡龍黃金傘邊緣的幔子迎風飛舞。肩輿的靠背造得高,密布著葵花瓣的四合祥紋。皇帝身子向右歪著,一手支著頭,只露出鴿血紅的寶石頂子和鎏金佛雕的帽正。帽檐下長發如墨,和著五彩金線織的辮連子,直垂到步輦的底座下去。

一切如常,皇帝神態自若,想是自己多慮了吧!錦書自我開解了一番,腳下加快了些,這會兒除了睡覺,別的都不必想,快些回榻榻裏才是正經。

皇帝扭過身回頭,眼裏霧靄望不見底。那丫頭走得匆忙,恨不得插翅飛到甬道的盡頭似的。他微有些茫然,又有些無奈,原就不該的事,偏要記掛著,分明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何苦來哉!

白天總不及晚上睡得踏實,朦朦朧朧間躺了兩個時辰,下房裏沒有鐘,也沒有更漏。撐起身看外頭,雨下個沒完,看不見日頭。不知道到了什麽時候,唯恐睡誤了點叫春榮等著,便下炕穿戴好,把被褥收拾進炕頭的櫃子裏。

盡南墻並排擺著兩個黑漆大躺箱,包了箱釘的是苓子的,另一個光板的是她的。這間屋子統共只住她們倆,兩個人交好,箱子也不上鎖。因著身量差不多,碰上了陰雨天氣,衣裳不夠倒換了也相互混著穿。錦書想著苓子下月就放出去了,總要送她些東西才好,她從箱板邊上的袱子下面翻出一個口袋來,裏面有幾兩碎銀子,還有幾件簪環,是這幾年一點點攢下來的體己。

翻來覆去地看,真沒一件像樣能拿得出手的。給錢,人家肯定不要,給首飾,都是以前當差送東西的時候小主們隨手賞的,並不十分貴重,送出去也寒磣。思來想去只有上回太子給的那只富貴玉堂春的鐲子了,不是說翠中帶翡,是極珍貴的上品嗎?她從一件棉袍子的夾層裏掏出宮制的掐金絲線荷包來,拉開口上的帶子,把鐲子托在手掌上看。翠色濃厚得幾乎滴下水來,卻在一汪碧海中流雲般的摻夾著幾絲褐黃色,多有縹緲婉轉的美態,確實是極罕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