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寒沙淺流(第2/19頁)

錦書搖頭,慢慢道:“我夢見了家裏人。”

大梅怔了怔,方想起來她說的家裏人是前朝的皇族,心裏也跟著不得勁,嘆了聲道:“人死燈滅,別想了。你正病著,身子虛,陰司裏的人才都尋了來。我找把剪子壓在你枕頭下面,保管就沒事了。”

錦書聽著眼淚又落下來,哽道:“說泰陵神道上的樹都枯死了,日頭直照著,他們躲都沒處躲……我真是不孝,在這深宮裏待著,這九年來父母墳前連炷香都沒敬獻過。”

大梅在她炕沿坐下,拉了拉被褥道:“你也是無可奈何,自身都難保,怎麽還顧念得上他們。”

錦書雙手捧著臉,眼淚從指縫間溢了出來,順著腕子流進袖口裏。大梅從沒見過她這樣脆弱,就是受罰她也不落一滴淚,在她看來她已經是百煉成鋼了。無心自然也無淚,到此刻才頓悟,她再堅強,到底只有十六歲,她心裏的苦沒有人能體會。

“我夢見了我十二哥。”錦書齉著鼻子喃喃,“他是個很斯文的人,性子最好,膽子也小。南軍攻進紫禁城時他只有九歲,聽見外頭殺聲震天,就嚇得躲在床底下。他們找了他好久沒找著,就有些惱羞成怒。一掀床幔子,拿火把照,看見他縮在裏頭,抓又抓不出來,又不能點火燒,就拿雙戈戟沒命地往裏捅。可憐我那十二哥,拖出來時面目全非,都已經爛了。”

大梅越聽越心酸,忍不住和她一起掉淚。明治皇帝的十一個兒子死得都很慘,大鄴的太監宮女也沒活下來幾個,這座紫禁城哪塊地皮沒沾過血?聽說安葬皇子們時連墓都沒分,十一個人各裝了一口柳木包鬥子,往墓室裏一塞就算完了。曾經的天皇貴胄享盡了榮華,身後事辦得這樣潦草,真真叫人唏噓不已。

兩個人又哭了一陣,聽見門外有腳步聲,想是太子派遣的太醫到了。大梅扶錦書躺下,掖好了被子去開門,門外的太醫打拱道:“我是奉太子爺之命,來給姑娘瞧病的。”

大梅讓了讓,“大人請進吧!”

那太醫欠身進來,不由多看了錦書兩眼。拿脈枕墊在她腕子下,細細把了脈,到桌前開方子,邊寫邊道:“沒什麽,不過受了風寒。我開上三劑藥,早晚服了,不出三天就會好的。老佛爺那兒這兩日就不要當差了,還是好生將養才好。”

錦書在炕上不好見禮,只得俯身道:“偏勞大人了,叫大人走了這一遭。”

太醫笑道:“姑娘客氣,這原是我分內的。何況太子爺千叮嚀萬囑咐,下官不敢怠慢,先吃上三劑藥。如果還有別的什麽,只管打發人來壽藥房尋我。我姓嚴,是乾清宮太醫院的院使。”

大梅看著那太醫腦袋後頭的五品花翎暗吐舌頭,到底太子爺面子大,平常院使都坐鎮壽藥房的,只有妃以上的位份才能請得動他。如今被太子派來給個小宮人看病,不知心裏怎麽思量。

嚴院使知道錦書身份,人家雖落了難,好歹也是金枝玉葉。況且當今太子又極為上心的模樣,指不定將來怎麽樣呢,賣個順水人情不過舉手之勞,何樂而不為?便微躬了身道:“姑娘先歇著吧,等我回去煎好了藥,再讓蘇拉送過來。”

大梅送到門前蹲福,“多些嚴大人了,大人好走。”太醫院使頷首,背著藥箱,邁著八字步去了。

錦書看大梅忙裏忙外頗不好意思,支起身道:“今天勞煩你了,我真是過意不去。你昨晚值夜都沒能歇著,這會兒又忙我的事,叫我說什麽好呢!你快回榻榻裏去吧,我吃了前頭的藥受用了好些,可不敢再麻煩你了。我又病著,你在這兒沒的過了病氣兒。”

大梅想想說得是,自己折騰這半天也乏了,晚上還要上夜,這會兒渾身累得胳膊都舉不起來,便道:“那我去了,你睡一會兒。這個點兒老佛爺該歇午覺了,入畫和苓子下了值就會來的。還有太子爺,等練完了射箭也要來瞧你的。”

錦書嗯了聲,“我不送你了。”

大梅道:“別拘虛禮了,你才剛和我說了那些,是沒拿我當外人。說句高攀的話,我今後就把你當姐妹了。咱們要好,做什麽都是姐妹的情分,可別提那個謝字。”說著抿嘴一笑,退出去掩上了門。

錦書復又合眼,大概真是在枕頭下壓剪子起了作用,之後再沒做什麽夢。只是雲裏霧裏的不甚安穩,睡了約摸一個多時辰,期間入畫她們來過,推門看她睡得熟,怕吵醒她也沒進來。又過一盞茶時候,感覺有只手探她的額頭,那手溫暖有力,掌心上似乎還有繭子。她掀了眼皮看,面前是太子的臉。太子蹙著眉頭,低聲道:“怎麽一下病得這樣了?”

馮祿沒有隨侍,屋裏只來了太子一個人。錦書掙紮著坐起來,太子拿氈子卷成桶墊在她身後,安頓她坐定了方回身打開桌上的攢心食盒,端出了成窯的五彩蓋盅,揭了盅蓋吹上兩口,一手抓出一只精致的捏絲戧金小盒遞給她,笑道:“我來伺候你吃藥,怕你嫌苦,盒子裏是糖腌玫瑰果子,你小時候最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