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時節已悄然入秋,桂香馥郁四溢。

霍宅花園的涼亭外,有風搖動桂樹枝葉,一時間桂子紛紛如雨,在夕陽裏爭相墜落。

霍奉卿領著田嶽,二人並肩踏過漸被落桂覆蓋的碎石小徑,入涼亭內落座。

家仆已在涼亭中擺好茶,石凳上也鋪了錦墊。二人相對落座,飲茶敘話。

田嶽以盞蓋輕撇茶葉浮沫,唇角牽起淡淡笑弧:“下官今日冒昧登門,霍大人看起來似乎並不意外?”

霍奉卿面上神情疏淡平靜,半點波瀾也無:“正相反,甚是意外。”

雖說二人眼下同是原州府官員,但田嶽任職的錢糧署歸州丞府直接管轄,認真論起來,霍奉卿只是他名義上的上官。素日裏除了“旬會合議”時,兩人連單獨照面的機會都不多。

而若要論私交,那就更談不上了。

田嶽雖也曾在鄴城庠學就讀過,但他稍長著幾歲,求學時代與霍奉卿是八竿子打不著的。

在公在私的關系都不親近,田嶽今日代替一眾同僚登門探望稱病告假的霍奉卿,就著實顯得突兀怪異。

但霍奉卿並不急於深究田嶽的來意,虛應敷衍後,從容擡手,示意他用茶。“小田大人,請。”

田嶽端起茶盞,頷首致謝,執著地將話題扯回方才:“雖霍大人口稱意外,但我總覺得你早就料到我會來。畢竟州府有傳言,霍大人穎慧洞達,既敏於察又精於算,總能準確預判對手的下一步。”

他接連兩次開口都別有深意,明顯在遞話頭。

奈何霍奉卿偏不順他的路子走,佯裝不知地半垂眼簾,悠然淺啜香茗。“傳言嘛,三人成虎是常有的。霍某年稚歷淺,勉強算有幾分小聰明,但也萬萬沒到能掐會算的地步。”

他放下茶盞,擡眸向田嶽看去:“況且,霍某私以為,小田大人並不是我的對手。”

田嶽話裏有話,霍奉卿的回應也是九曲十八彎。

粗聽此言,狂妄之感撲面而來,好像他是在輕蔑嘲諷田嶽不足為懼,算不上對手。

可若換個角度細品深意,又仿佛可以理解為,霍奉卿並不覺得田嶽會成為自己的對手。

原本是田嶽主動出擊,可這番機鋒來回後,霍奉卿反客為主,將田嶽套進了他的路數裏。

田嶽一時吃不準霍奉卿到底是哪個意思,便未再冒進,斂神笑笑,不著痕跡地回到“登門探病的同僚姿態”。

閑敘間,田嶽便又說起那樁關於霍奉卿與雲知意的荒謬笑談。

“……常大人倒也無惡意,左不過就是閑的沒事,胡亂打趣。畢竟霍大人昨日上望瀅山找雲大人講和,今日便稱病告假,實在過於湊巧,難免惹人揣測。”

霍奉卿抿茶頷首,狀似隨口發問:“哪個常大人?織造署常桂洲還是工務署常盈?”

“工務署常盈大人,”田嶽頗有深意地以余光瞥他,“雲大人今日尋她去談了與淮南、慶州聯合疏浚瀅江的事。”

“原來如此。”霍奉卿單手舉著茶盞抵在唇邊,眼簾半垂,盯著石桌面,唇畔挽笑。

——

別看常盈的官銜只是個不高不低的工務令,卻是原州兩府之中比較典型的一類人。

這類人圓滑老辣,能於瞬息之間權衡利弊,萬事自保為先。

但他們可以穩坐實權職位十幾年,絕不是靠運氣,本身能力並不差,總能四平八穩完成上官交付的任務,並非屍位素餐之輩。只是他們通常不會主動出頭做事,所以政績平平。

在原州官場,常盈這類人過往都看田嶺臉色行事,田嶺偶爾也會投桃報李,從指縫中漏些小利給他們。

因此他們在明面上算是田黨,也在或主動或被動地助力田嶺鏟除異己、穩固民望與權力。

但他們內心不一定完全認同田嶺的所作所為。

這種人與田氏的利益關聯不至於根深蒂固,至少沒到“一損俱損”的地步,絕不會為田氏奮不顧身。

之所以安於田嶺門下多年,只不過是沒有更好的選擇罷了。

一旦州府出現有比田嶺更值得追隨的上官,這類人要改弦更張是很容易的。

這兩年霍奉卿與田嶺鬥得如火如荼,有些本該正常推進的事務因為利益博弈而被擱置或折中執行,像常盈這類人雖嘴上不多說,心中卻都有所評判。

從他們的角度來看,霍奉卿骨子裏不過是年輕一號的田嶺,他們對田嶺尚且不能完全認同,當然不會輕易改投霍奉卿這門庭。

可是,雲知意出現了。

背靠高門,年少得志,卻不見傲慢輕狂,也不圖名奪利,在黨爭亂象中兩邊不沾,踏踏實實低頭做事。

從不參與拉幫結派,也不因利抱團,用人不誅心、不唯其立場偏向,只考量對方是否能勝任。

但凡有心作為又有能力者,時機到了自會被她重用,完全不必費心對她阿諛逢迎,更不必擔心該如何給她回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