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舞女郎(第4/7頁)

“你的吸塵器?”安吃驚地回了一句。

“就是那樣。”諾蘭太太有一只橡皮搋子,正被她拿在手裏撥弄著。“而且還不止他一個。有天晚上他們來過,去了他的房間裏。另外兩個人,有一模一樣的傷疤什麽的,在臉上。像是,嗯,某種宗教信仰之類的。而且他每次都要到第二天才會把吸塵器還回來。”

“他付房租嗎?”安問道,試圖把談話轉到實際的事情上來。諾蘭太太越想越離譜了。

“按時交,”諾蘭太太說,“只不過我不喜歡他那個樣子,走到樓下來,悄無聲息地,直接就走進我的房間裏。弗雷德又總是不在。”

“我覺得不用擔心,”安說著,希望自己的語氣溫和鎮定。“他看上去絕對是個好人。”

“最後出問題的總是這種人,”諾蘭太太說。

安給自己做了晚餐,一份雞胸肉,一些豌豆,一塊消化餅幹。飯後她在浴室裏洗了頭,把頭發綁到卷發筒上。她非這麽做不可,好讓頭發蓬松一些。把頭包進那只便攜式烘發機的塑料罩子裏,在桌旁坐下,喝著速溶咖啡,照例抽著半支煙,努力讀著一本關於古羅馬輸水管道的書,希望能從裏面找些新穎的想法,用到自己手頭的設計作業裏。(一條水渠,從作業裏規定要有的購物中心正中央穿過?會有人在乎嗎?)可是,她的思緒總是不停地跳到隔壁那個男人的問題上。安並不經常試想做一個男人會是一種什麽感覺。不過這個男人……他是什麽人,他又遇到了什麽事?他肯定是個學生,這裏每個人都是學生。而且他會非常聰明,這一點毋庸贅言。十有八九拿到了獎學金。這裏每個讀研究生的人都有獎學金資助,除了真正的美國人,他們有時候沒有。或者,更確切地說,所有的女生都有,但男生中有一些是為了躲兵役才來讀書,雖然約翰遜總統已經宣布要把這個條款取消[9]。倘若沒有獎學金,她自己絕對不可能讀到現在;她的父母不可能出得起這筆錢。

所以他是拿著獎學金來到這裏,學習一門實用的專業,毫無疑問,核能物理或是修築水壩,而且,和她本人還有其他外國留學生一樣,一旦學成他就應該馬上離開。可是他從來沒有出過房門;他站在門口,打量著橫沖直撞的車流,冬季落下的冷雨,而那些身在他祖國的人,那些把他送來這裏的人,正信心十足地翹首以盼,盼他某天重歸故裏,滿腹經綸,準備好了為他們指點迷津。他的意志崩潰了,安心想。他會不及格的。今年他再想要趕上已經太遲了。這種失敗,這種無力,在這裏非常普遍,尤其是在外國人中間。他遠離家鄉,遠離他與人共用的語言,他身著民族服裝的同胞;他流離失所,他正墮入深淵。他會做些什麽呢,晚上孤身一人待在房間裏的時候?

安把她的吹風機調到冷風,把心思擰回到羅馬水槽上面。她看得出他正泥足深陷,卻束手無策。除非精通擅長,否則就連試都別試,她足夠聰明,懂得這個道理。對於墮落消沉的人,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確保自己並非其中之一。

好了,該看輸水槽了。它會用天然的磚塊砌成,呈現出一種土紅色;低低的圓拱,背陰處會種上蕨類植物,興許還有飛燕草,綻開深深淺淺的藍色。她還得要多加學習關於植物的知識,進入商場之前(就知道他布置的作業會是綜合商場;在這之前他還要他們設計過一個公共住宅項目),水渠會流經她的綠色空間,在那裏面——她現在能看見了——有人來人往。孩子們?不過不像諾蘭太太家那樣的孩子們。他們會把她的草坪變成泥地,會往她的樹上釘東西,他們的癩皮狗會在她的蕨類植物上排糞,他們會把空瓶和易拉罐扔到她的水渠裏。而諾蘭太太她自己,還有她的諾亞方舟上那群邋裏邋遢又才華橫溢的外國人,她要把他們放到哪裏去?這個世界上的諾蘭太太們,她們的房子必須消失;這就是城市規劃的公理之一。她可以把它們改建成小型辦公室,或者單層樓的公寓,幾叢灌木和垂掛植物,外加一層全新的油漆就能化腐朽為神奇。但她知道這是暫時的敷衍。她能看到,此刻在她的綠色空間周圍已經豎起了一道高高的鐵柵欄。欄內有綠樹、鮮花和碧草,欄外則是肮臟的積雪、無盡的雨水、轟鳴的汽車,還有諾蘭太太死氣沉沉的後院裏那攤半融化的爛泥。專享就是這個意思,指的是有一些人被排除在外。她的父母立在柵欄之外,淋著雨,帶著淒涼的自豪默默注視,而她則徜徉在永恒的陽光之中。他們唯一的成就。

停下,她命令自己。他們想讓我這麽做的。她把頭發解開,梳順。她知道,三個小時以後,它們就會因為潮濕而耷拉下來,就和從前一樣。